第5章 老乡

“好事呀,老四,哎呦……我这嘴呀!”

黄天号船长室内,泉州号船长——葛老六——象征性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傻笑着:

“将军阁下,你之前不是提过,想要和倭国贸易吗?”

“这倭国小子面见过倭国的征夷大将军。”

葛老六,长得粗糙、显老,但实际还不到30岁,也不是家中排行第六,老六就是他的大名。当然,葛家父母给他取的大名不是老六,而是一个用万丹方言起的绕口名字,大概意思是‘饿不死’。数年前,老六跟着刘季混后,因为刘季的一句玩笑话从此便自称老六,并以此为大名。

这糙汉子长得是黑了点,丑了点,但也能说得过去。只是一笑起来,眼角下的伤疤就开始会像蜈蚣般蠕动,看得人头皮发麻,心里也不自在。

刘季已经看了8年,早已习惯,不觉得有什么。示意葛老六安静后,便将注意力集中在俘虏身上。

这3人头顶,从前额侧开始至头顶部的头发全部被剃光,使头皮露出呈半月形。这是典型的月代头,日本成年男性的传统发型。

其中,两人镇定自若。只有剩下一个年轻人,被老六的狰狞模样吓得哆哆嗦嗦,口中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看样子就像是在向恶鬼求饶,但很吵。

刘季不喜欢聒噪,嫌弃地一瞥。

好兄弟葛老六心领神会,抄起大手,只是他的手还没落下,就被另一个月代头脑袋挡在前面拦下。

其人身高约莫有1米7左右,是此时倭国中少有的高个,一对眼睛更是坚毅深邃,显露出远超常人的冷静。

是失去主公的武士,还是浪人剑豪,刘季正猜测时,忽听那人喊出一句日语。

“放过纳屋様。”

疑似武士之人死死护住同伴,哪怕手无寸铁又被五花大绑,丝毫没有退让的打算。

虽听不懂日语,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但其忠诚护卫的动作,众人还是能懂的。

忠诚,是个好品质,不管是对朋友,还是对主人,抑或是对长官,也不管在何种文化之中,都是值得称赞的。

葛老六长得粗糙,是幼年生活条件所迫,心里也是向往文明礼仪和各种美好品质的,见这人表现出的忠义,不禁想到了多年以来和老四等一干兄弟的情谊,认可似的点点头,收回了手。

“纳屋様,还请暂时忍耐,我辈自会舍命护佑。”

似乎是疑似武士之人的话生效了,或许是被葛老六方才动作吓到了,年轻人闭上了嘴,恭敬地跪在地上,将脑袋贴在地面。

“纳屋様,不用慌,他们是明国人,明国人是最讲道理,是不会轻易杀人的。”

最后一个月代头看着中年模样,有些富家翁般的臃肿。他一开口便缓解了年轻人的紧张情绪。再开口时,已经看向刘季,拱手作揖,说起一股熟练的汉语。

“各位好汉,这位年轻人是日本堺町商号‘纳屋众’的番头,纳屋助左卫门,也是纳屋大老板的儿子。

护在纳屋先生身前的是他的护卫,佐佐木佐助,一位剑术高超的浪人。

在下是泉州人,商人,李旦。

各位英雄俘虏的船只,正是在下的,先前以为诸位是红毛夷,才有所误会,还请见谅。”

虽是跪着,神色中显露出一股难以掩饰的倨傲,就好像一自报家门,就会引来喝彩和惊讶一般。

可惜并没有。

船长室内,无人对这位游荡在中日朝三国间的大海盗,表现出过多关注,反倒是对他的口音和故乡极为感兴趣。

特别是葛老六,一听是泉州人,眼里的兴奋就快溢出来。他马上将李旦搀扶起来,一脸激动。

“老乡呀,我也是泉州的,你怎么不早说,不早说!”

瘦猴和船长室内其他护卫也都差不多,脸上无不流露出相认很晚的神情。

眼看就要上演老乡相认的感动场面,刘季连忙咳了一声,制止老六。

“老六……我都被你气糊涂了,葛船长,你太爷爷那辈子就在爪哇的万丹港讨生活了,和别人说什么老乡,还有你们,一个个的,别听个泉州就激动,我不是泉州的吗,这船上哪个祖上不是泉州的?你们看到我怎么就不兴奋?”

“也不全是吧,”葛老六嘀咕着,“也有一部分漳州的,还有几个广州的,可能还有几个其他地方的。现在不是又多了几千个山东的吗。”

刘季没理会葛老六的絮叨,转而看向李旦。

“这位同乡,你是泉州哪里的……呃,不说这个,你刚才说这个年轻人叫纳屋助左卫门,还是堺町商人,你确定是堺町的纳屋助左卫门?”

面对刘季的提问,李旦有些迷惑,为什么会助左卫门的名字和商号感兴趣。

从刘季的语气中,他隐隐察觉刘季可能觉得‘堺町’和‘纳屋助左卫门’不该同时出现。

难道他认识纳屋助左卫门?不应该吧,毕竟这是助左卫门第一次出海,不可能被这伙人认识。

难道……

不是眼前这位助左卫门,而是眼前之人的祖父,曾经因为吕宋壶事件,得罪日本天下人丰臣秀吉的那位助左卫门。

日本有传言说,纳屋助左卫门逃亡到吕宋,后又逃到了交趾。

不过,他旁边的年轻人,千真万确是纳屋助左卫门,是逃跑那位的亲孙子。德川家掌控日本后,二代将军德川秀忠赦免很多人,其中就包括纳屋一家。纳屋众重新在堺町发家也不过近几年的事。

李旦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如实相告。

刘季这才明白,原来还有这么一茬在。他就说,他知道的那位纳屋助左卫门和丰臣秀吉、德川家康都是同一辈子的人,如果能活到现在,怎么说也得七老八十了,绝对不可能是个年轻人。

至于李旦所说的吕宋壶事件,他也有所耳闻。

原先那位助左卫门通过和吕宋贸易赚钱后,向丰臣秀吉进贡了许多礼物,其中就包括吕宋壶。只是被谎称为【来自吕宋的珍品】,实际上是夜壶的吕宋壶。丰臣秀吉不知,以为是稀世珍宝,便邀请日本众多茶人、大名举办赏壶大会,前去欣赏。后来,随着吕宋壶在日本火热,数量激增,丰臣秀吉意识到上当。气急败坏,自然饶不了助左卫门,纳屋家的财富被没收,产业或充公,或被捐赠寺庙。

至于眼前这位纳屋商号如何重新发家,刘季并不关心,重要的是这位助左卫门是否拥有面见幕府将军的渠道,便问道:

“所以,这位年轻的纳屋助左卫门能面见幕府将军?”

能见到幕府将军,代表着有机会和日本建立正式的贸易。

据耶稣会修士透露,葡萄牙人的澳门——日本贸易航线,自1580年前后,澳门每年获利500000~600000两白银。至1600年之间,盈利最少的一年是1599年,获利400000两;最多一年是1600年,获利1000000两。

单单是澳门——日本贸易航线总指挥一职位,任职者每年都能获得56000~64000两白银的收入。

和日本通商之利润,不可谓不惊人。

近些年,因为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频繁在日本传教,引发大量社会矛盾,日本幕府开始驱逐出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

而荷兰人虽然同样信仰基督教,但并非天主教派,而是新教中的加尔文宗,并不热衷传教。因此荷兰人没有被日本驱逐,逐渐开始接手葡萄人被驱逐后留下的贸易份额。

现在如果能和日本通商,不仅仅是获得巨额利益问题,更重要的无异于趴在荷兰人身上吃肉。

所谓兵法:“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

这将会比直接打击荷兰人更加有效。

如果能直接通过幕府将军,使其下令,驱逐在日本的荷兰人,那将会是最好的局面。

所以刘季对此相当为重视。

如果真有面见幕府将军的渠道,他不介意放了这两人。

他盯着李旦的双眼,希望他最好能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不能。”李旦说得干脆。

“那么你,或者那位浪人,能面见幕府将军?”刘季再问,眼中期待已经消失,脸上更是已经显现冷色。

“也不——”李旦再开口,就被葛老六打断。

“老乡,话可不敢乱说,海军上将爱杀人,他想杀你,老六我是救不了你的。”

“海军上将?”李旦慕然瞪大了眼睛,“你是南洋海盗团甲魁,自称海军上将的刘季?”

虽然在见识到红毛夷船上出现的是明人面孔后,他已经有感觉遭遇的是南洋海贼团一伙,但万万没想到眼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竟然是杀人不眨眼的海上魔鬼。

毕竟传说中,刘季高八尺宽八尺,凶神恶煞,食生肉,饮鲜血。

而眼前年轻人,身材健硕,却面容清秀,还有一股形似书生的文质彬彬。

唯一和传言中相符合的,就是那对摄人心魄的冰冷眸子。

纵使已经在海上闯荡近20年,见过诸多大风浪,但和刘季对视时,仍旧感到压力顿生,如坠冰窟。

船长室内气氛尴尬,葛老六连忙插科打诨道:

“唉,老乡,话不能说得那么难听,我们不过是进行财富再分配的海上侠客,从来不是什么盗,不是什么寇,也从来不干那种作奸犯科的事。”

“上将杀的,也都是该杀、该死之人,更不是自称上将。”

“你不知道,大明朝廷还要册封上将为旧港宣慰司总督、南洋水师提督,就这般高贵身份怎么能说是自称上将?”

他说的认真,脸色也极为认真,就是现场的情况和环境没有好好配合。

船长室内,哄堂大笑。

众人无不竖起大拇指,称赞葛老六是个实在人,会讲话。

刘季也被其模样逗笑,心里更是佩服这位好兄弟的好记性。有时候,他就随口一说,这货就能牢牢记住,还隔三岔五拿出来说一说,卖弄一波。

“好了,李旦船长既然是老乡,我可以不计较你们撒谎——能见到幕府将军——的事,但我想知道,这些年你有没有劫掠过明国,有没有劫掠过自己故乡的同胞?”

此话一出,葛老六脸上的笑意也没有了,船长室内也变得安静。

所有人都直勾勾看着李旦。

老乡归老乡。

有些老乡是人。

而有些老乡,连畜生都不如,专门祸害自己人,该千刀万剐。

真老乡,自然会被热情款待。

假老乡,自然得尽早投胎转世。

被众人环视,李旦心中咯噔一下,知道此番不会善了。

可是,当海贼,哪个不是从劫掠父老乡亲开始?

不劫掠父老乡亲,如何积攒实力?

不积攒实力,如何劫掠乡绅富户?

这些年,他所劫、所杀沿海边民、华商华人不计其数,才积攒下些本钱。

他不信,家大业大的南阳海盗团没干过类似的事。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想索要高额赎金的借口罢了。

冥思苦想之后,他试图抓住南洋众人对老乡的执念,不求能免除赎金,能少给一点就成。

李旦思虑周全后,正色道:“旦,泉州人,少小离乡,没有一刻不在思念家乡故土——”

响亮的拍桌声打断了李旦的话,刘季厉声质问:“少在这唧唧歪歪的,我对你的偷鸡摸狗的过去不感兴趣,回答我,有,还是没有?”

见刘季已经动怒,李旦不敢废话,矢口否认。

“没有,我从来没有劫掠过泉州。”

“意思是劫掠过明国其他地方?”

“漳州没有,广州没有,山东……”稍稍迟疑后,李旦明白,这不是撒谎能骗过去的事,自己船上还有那么多明国人随便问几个就能知道真实情况。不过,好在这三个地方确实不在他的劫掠范围内,便答道:“也没有。”

“哦……”刘季点点头,露出微笑,缓缓说道,“意思就是福建其他地方,明国沿海其他地方之人,都不算你的老乡了?那我们南洋来的,就更不能算了吧?好在我们还是有些实力,不然今天,就是你坐着,我站着回话,然后等着被你宰杀了吧?”

直到此时,李旦仍旧觉得这是刘季的抬价话术,便直接放出底线。

“三万两,不能再多了。

阁下既然已经受朝廷招抚,当知朝廷同样对我许下高位,既然大家日后同朝为臣,少不了见面,还望阁下不要做的太绝。”

闻言,船长室内笑声再起,众人议论纷纷。

“他说,上将要当臣,哈哈哈……笑死我了,上将是老天爷怎么会给自称天子的皇帝当臣?”

“有些人就是必恭屈膝惯了,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怂包。”

“杀了吧,是个没文化还不学习的笨贼,不知道咱们的船是黄天号,肯定也没听过‘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典故。”

“杀了吧,我还以为是个有骨气、敢作敢当的老乡,没想到是个投降朝廷的‘宋黑子’,我说的没错吧,是叫宋黑子吧?”

“错的离谱,一边去,记住了,你六老……”葛老六偷偷瞥了一眼刘季,连忙改口,“六船长,再给你说一次,水虎中那个投降的怂包叫宋江,别乱给人起外号,会显得没文化。”

……

不想再浪费时间,刘季拍拍副官。

瘦猴当即明白,大步上前,对着李旦就是两大耳光,力气之大,打得后者槽牙都掉了两颗。

“四万两,我还能奉你为主,帮你控制东海贸易。”李旦连忙抬价,只是已经晚了。

“呵呵,你什么东西,也配加入我们正义的海盗团。”瘦猴正有气没地出,箭步上前,抓住李旦的月代头,凑在耳边:“记住了,废物朝廷不收拾你,不代表就没人收拾你。”

“只会欺负同胞的垃圾,就该死。”

“啧啧……”葛老六摇头惋惜,目送李旦被拖走,丢下海。

“这两个人,应该有一个会说汉家话吧?”说话时,刘季已看向跪在地上颤抖的助左卫门。

葛老六迅速送上马屁:“不亏上将,看人真准,当时就是这个小秃瓢亲口说的,他见过倭国将军。”

说罢,他还趁佐佐木不备,踢了助左卫门一脚。

“再装傻,就把你丢海里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