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里的白蜡烛突然齐刷刷熄灭。
陈青河摸着黑去够供桌上的火柴盒，指尖却触到一团温热湿黏的东西。那东西发出“吱“的一声尖叫，从他手背上窜过去，带起一阵腥臊的风。
月光从雕花木窗的破洞里漏进来，照在爷爷的寿材上。黑漆棺材表面凝着细密的水珠，像是刚从冰窖里抬出来。陈青河擦亮火柴的瞬间，看见七只黄鼠狼蹲在棺材头，前爪合十作揖似的朝着遗像叩拜。火苗舔上他手指时，那些油光水滑的黄毛畜生齐刷刷转过头，十三只幽绿的眼珠子在黑暗里荧荧发亮。
这是陈青河回到老家的第三天。
腊月廿七的深夜，他蹲在县城客运站的铁皮长椅上啃冷馒头时，接到了村支书打来的电话。老人沙哑的声音裹着电流杂音：“青河啊，你爷晌午走了，说是肺里积了水，你要还能走动道......“
手机从冻僵的指缝滑落，砸在结冰的水泥地上。陈青河盯着屏幕裂痕里闪烁的“爷爷病危“四个字，突然想起两个月前视频通话时，老人蜡黄的脸突然凑近镜头，浑浊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河子，千万别回来！它们在找替身......“
此刻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爆出灯花，陈青河借着这点光亮，终于看清棺材里的景象。爷爷穿着簇新的藏蓝寿衣，双手交叠在胸前，十片指甲却泛着诡异的青黑色。更骇人的是老人嘴角凝固的血迹，暗红血渍顺着法令纹的沟壑，在惨白的脸上画出两道符咒般的痕迹。
“青河！青河！“
急促的拍门声惊得供桌烛台晃了晃，陈青河慌忙扯过白布盖住爷爷的脸。开门时，隔壁张婶裹着军大衣冲进来，带进一股刺骨的雪腥气。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死死攥住他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你是不是动过陈爷的铜钱剑？“
陈青河想起下午收拾爷爷房间时，从床底翻出的那把古怪物件。七枚沾着绿锈的康熙通宝用红绳缠成剑形，剑柄处还拴着半截褪色的黄符。当时窗缝里突然灌进一阵阴风，铜钱相撞发出催命似的叮当声，吓得他赶紧把那东西塞回了原处。
“周瘸子说今夜子时前必须把剑挂到门楣上。“张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抖出把腥臭的朱砂往门槛上撒，“你爷走得蹊跷，头七都等不及就要闹煞......“
话音未落，后院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陈青河抄起门后的铁锹冲出去，雪地上密密麻麻的爪印让他倒吸一口冷气。那些三趾脚印绕着水井转了三圈，最后消失在东墙根的柴火垛后面。当他用铁锹挑开枯黄的玉米秸时，十三只黄鼠狼突然炸了毛似的窜出来，最肥那只嘴里还叼着半截血淋淋的鸡脖子。
“造孽啊！“张婶追出来时差点被门槛绊倒，“这是黄大仙来收账了！“
陈青河刚要追问，远处突然传来唢呐声。不是送葬的哀乐，倒像谁家娶亲的喜调，尖利的音色刺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张婶脸色骤变，连推带搡把他往屋里赶：“快关门！窗帘都拉严实了！管它外头什么动静都不许应声！“
两人缩在堂屋里听着那唢呐声由远及近。陈青河从窗帘缝隙往外窥看，只见月光下的村道上飘着两盏红灯笼。八个矮小的黑影抬着顶纸扎的轿子，轿帘上密密麻麻贴满黄符。当轿子经过陈家院门时，所有黄鼠狼突然人立而起，前爪合十对着轿子作揖。
最诡异的是轿子里传出的声音——分明是爷爷在喊他小名：“河子，给爷开门呐......“
陈青河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清楚地记得，殡仪馆的人给爷爷合棺时，他亲手把老人微微张开的嘴合拢，用热毛巾敷了十分钟才让下颌复位。可现在那个苍老的声音还在门外一声声唤着，夹杂着指甲抓挠木门的滋啦声。
“不能应！“张婶死死捂住他的嘴，“这是黄皮子借气，应一声就借走十年阳寿！“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抓门声突然变成了利器劈砍的动静。陈青河从门缝看见四只黄鼠狼扛着棺材铺的斧头，正在砍院门上的铜锁。更远处，那只叼鸡脖子的黄皮子蹲在轿顶，绿眼睛眯成两道缝，嘴角竟扯出人类般的冷笑。
“去请周瘸子！“张婶从灶王爷画像后面摸出把生锈的钥匙，“顺着后山小路往东走二里地，看见三棵歪脖子柳树就往右拐。记住，路上有人喊你别回头，看见白灯笼别停脚......“
陈青河攥着钥匙钻进风雪时，听见身后传来木门倒塌的巨响。诡异的喜乐声陡然拔高，混着张婶变了调的尖叫：“它们进屋了！快......“
剩下的字句被风雪撕碎。陈青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跑，棉鞋很快被雪水浸透。月光照在雪地上泛着幽幽蓝光，他总觉得那些嶙峋的树影里藏着无数双绿眼睛。经过乱葬岗时，身后真的传来脚步声，沙沙的像是有人拖着麻袋在走。
“青河......青河......“
这次是父亲的声音。陈青河咬破舌尖强迫自己清醒，摸出张婶给的朱砂抹在耳后。十年前矿难时父亲连尸首都没找全，此刻那声音却越来越近，甚至能听见熟悉的咳嗽声。
前方出现三棵歪脖子柳树，虬结的枝干在月光下张牙舞爪。陈青河右拐后撞见个破败的土地庙，褪色的红漆门上挂着串风干的黄鼠狼尸体。他刚要敲门，门缝里突然刺出把生锈的猎刀。
“生辰八字？“沙哑的声音像是生锈铁片在摩擦。
“丙子年腊月......“
“进来！“木门猛地打开，陈青河被拽进呛人的烟味里。老猎户周瘸子正在往火塘添艾草，跃动的火光映出他左脸狰狞的伤疤——三道爪痕从额头斜贯到嘴角，像是被什么野兽撕过。
听完陈青河的叙述，老猎户往火堆啐了口浓痰：“你爷当年和黄三太奶立过血契，借了二十年阳寿。现在大仙来收账了，连本带利要拿活人抵数。“
火塘里爆出个火星子，溅在陈青河手背上烫得生疼。他突然想起视频里爷爷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床底下那柄落满香灰的铜钱剑。窗外传来簌簌的响动，十几只黄鼠狼在院墙上排成一列，绿眼睛随着它们作揖的动作忽明忽暗。
老猎户抽出猎刀在鞋底蹭了蹭：“这事得从二十年前黄仙庙塌方说起。那年冬天下黑雪，你爷带着六个壮劳力去......“
话没说完，土地庙的门板突然被撞得砰砰作响。陈青河转头看去，差点惊叫出声——纸扎的轿子正在门外摇晃，轿帘上的黄符无风自动，露出半截藏蓝色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