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百名朝廷命官变动,被冻结了一百六十余人。
“爹,怎么会出了这等的事情?”王篆死后,吏部尚书杨博长子杨俊民获任太常寺少卿,听完御前决议,他的牙都快咬碎了。
车马在缓缓行驶,朝着天官府而回。
杨博魁梧丰壮,出入朝廷四十余年,遇事总能安闲,反问道:“我问你,何宗贤是怎么回事?你收了他多少银子?你们收了他们多少银子?”
吏部掌管天下文官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繁琐且忙,杨博年过六旬后,精力渐显不济,职掌上一些考功细则的事,就由长子分担。
那何宗贤,是户部尚书王国光举荐的不假,但这样的人,吏部考功是怎么过的?
关键的,元辅、次相都没有驳回,不知是没有在意,还是故意想在御前出他和王国光,出整个山西势力的丑。
没错,王国光也是出自山西,泽州人。
当今朝廷,吏部的他,户部的王国光,是山西势力,掌握着大明朝的人事和财政。
礼部的吕调阳,即将上任兵部的谭纶,是东南势力,掌握着大明朝的礼仪和兵事。
刑部的石应岳、工部的朱衡、都察院颜鲸,大理寺海瑞,通政司张朝瑞,这群清廉正直的官员,无党无派,如果非要说,属于皇帝势力,掌握着大明朝的律法、工事、监督和通讯。
而内阁,高仪是坚定地皇权拥护者,张居正,无疑是东南势力的魁首。
三大势力互相斡旋、互相制衡,达成了微妙地平衡。
不止何宗贤,那被冻结的三十名外放官员中,有二十人都是山西人,或者在山西当过官,与山西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依杨博的目光,这些人别说是升官,就是当官都不配,一个个要被外放到肥缺位置。
户部举荐,吏部考功通过,显然,这是杨俊民和王国光商量好的啊。
奔着肥缺,不奔权力,钱来钱往,杨博能被严世蕃誉为“天下三才”之一,要是再不明白这里面涉及到山西传统手艺“买卖道”,这官就别当了。
杨俊民自然不敢接言,两眼横着,望着车厢。
“说!”杨博动了真怒。
那些山西势力外放官员的任用冻结,他不心疼,他心疼的是上百名翰林官员入朝任用的冻结。
假如没有这档子事,山西势力便能趁此机会,渗透进朝堂的角角落落,然后,顺理成章共同谏议陛下增补阁老,只要王崇古能入阁,山西势力就彻底成了。
权力,就能和东南势力一样,也在山西势力中代代相传。
这下,全特么的毁了!
“说就说,仅何宗贤一人,就有十五万两纹银,再加上其他人,两百万两纹银,咱们家得了一百万,让人送回蒲州老家了。”杨俊民气愤道。
父亲在御前没能和王国光打配合,致使外放任用被陛下轻易地冻结,事没成,一百万两纹银就要还回去,他还心疼呢。
杨博想说话,那口气又觉着一下提不起来,上不去,下不去,停在那里,头和须都在抖着,嘴在颤着,发出“嗬嗬”的声音,这是老人中风时的症状。
杨俊民本来像一只捕猎失败的猛兽在那里恼着,见父亲这副模样,顿时露出惊慌的神色,赶忙扶着他,抚着他的背,“爹,爹,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急,不要急……”
杨博慢慢停住了颤抖,两眼却还在发直,望着“孝顺”的儿子,“六十四了……我这条命,也该送在你们手里了……”
晋人的买卖,常常被人诟病“九毛九”。
说好听点,是精明和勤俭,说难听点,是吝啬和抠门。
凡是生意,就要取利,哪怕一分钱都不能少。
当眼前的利益足够大时,就不再想着增加利益,所有人都会想着,把这部分利益给囫囵吞下去,别因为耽搁了会儿,让别人拿走一分钱。
这样做买卖,没什么问题,毕竟,天下永远不缺买卖人,这批人不做了,下一批人又来了。
可这不是商场,而是你死我活的官场!
拿着皇帝的官位去卖,把赚来的银子揣进自己的口袋里,这有多少个脑袋够砍的?这有几族够皇帝杀的?
杨俊民撇了撇嘴,山西官场,也是山西商场,贪赃枉法、徇私舞弊,所有的官民习以为常。
掉脑袋的事,山西势力干的多了,比卖官鬻爵更恶劣的事也不是没有,而且一干就是上千年。
在史书上能留下姓名的草原异族,哪个起势没有晋人的帮助?
世间万物,无不是生意,是买卖,就有价格,没能成交,唯有一个原因,钱不够!
从古至今,又有几名晋官、晋人死于皇帝的铡刀?不是个个活的好好的。
父亲啊,什么都好,偏偏地,总是杞人忧天!
……
孟冲、朱希孝此刻正各捧着一道奏疏站在御案前。
两道奏疏内容相差无几,皆是对那三十名外放任用官员的身份背景调查,仅有七人,是科甲正途,其他二十三人,出身都非常耐人寻味。
怎么说呢,名门说不上,但个个富贵。
“启禀陛下,锦衣卫调查出,有数十辆银车从京城而出,往山西而去,或不低于四五十万两纹银,一半银车向着蒲州而去,一小半银车向着泽州而去,还有一些分散到诸府、县中。”朱希孝禀告道。
闻言,垂着头的孟冲脑袋微动,眼睛余光瞥着朱希孝,你显摆什么呢?
朱翊钧慢慢地踱着,他原以为,王国光上疏归并、裁省从州县到各部,缮书、输解、交纳等各种费用,是为官多年,洞察弊政的心得,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会是晋人买卖中的“奸诈”。
“朕的朝廷,也是生意场?”朱翊钧顾自说道。
孟冲、朱希孝立刻跪了下去。
东厂、锦衣卫奉旨监察天下,缇骑百官,出现这样的事,是厂卫的过错。
只是,现在要抓银车,抓吏部、户部大搞卖官鬻爵也不成,外放官员任用冻结,那些银车大概率会原路返回,事没成,钱没入库,做不了罪证。
孟冲迎着压力,“回奏陛下,那他们还不敢。”
“他们已经敢了!”
“启奏陛下,隆庆元年‘御状案’,臣已查明,告者来自山西,事涉山西布政使、按察使、佥事,另外,丢失的兵部大印,疑是流向山西。”朱希孝再道。
孟冲转过头望着朱希孝,狗日的,又显着你了?
“查!”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