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盛夏。
往年这个时候,连运湖广、浙江等地粮食的漕船都该到通州了,而现在,大批漕船还滞留在黄河以南。
京城已经出现粮荒,不过,大行皇帝崩殂、新皇登基,暂时吸引了百姓部分注意力,才没有让恐慌蔓延开来。
而且,在高拱秉政时,内阁提前准备了预案,紧急从山西调运米粮入京,缓解粮食问题,但山西是军镇之地,往西几个军镇皆从山西仓取粮,为了边疆稳定,能调入京城的粮食不多,不可能给京城的粮食供应提供切实有效的保障。
唯一能指靠的,唯有搁浅在运河滩上的两百万石漕粮。
但高拱、高仪,两代内阁首辅大臣都没有想到,一百万两纹银,仍然无法满足运河两岸地方官的胃口。
人吃马嚼,漕船滞行一日,朝廷无妄地就要增大许多成本,作为漕运总督,王宗沐是没有办法,才提请截流漕粮安抚水手、漕工。
可他哪里知道,朝廷上的风云变幻,运河两岸地方官的不配合,不只是贪心不足,也是在给朝中的东南一党提供助力。
高拱的自杀性攻击,迫使张居正坐视妻弟之死,闭门谢客,压的被参劾的东南官员,连回嘴都不能。
显然,东南一党,是把那两百万石漕粮,当成了向他这位皇帝谈判的筹码。
如果再不解决高拱,不解决朝中的“高党”,就擎等着京城粮荒爆发,等着饿死吧。
朱翊钧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东南一党的手段是这般狠辣,京城数百万人,生死竟全然不在心中。
“其实,王宗沐在借黄济运前,就向内阁提出‘漕粮海运’,将漕船驶出长江口,前往天津,但得到居正的强烈反对,直言‘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废漕改海,置天庾正供于不测之地,断然不许’,那时大行皇帝、肃卿与臣心怀顾忌,未能允准,以致借黄济运失败、盘坝接运失败,甚至是……”高仪愧疚到无以复加,哽咽道。
漕运总督王宗沐自然不是东南一党,不然,也不会提出漕粮海运了。
但朝中的反对之音实在太高,这些反对意见中既有一个陆地大国对海洋的不信任,也有倭寇未靖的担忧,更有既得利益在作怪。
漕运之利太大了,贪官污吏可以中饱私囊,连世袭的船户都可分一杯羹,不仅可以借漕运夹带私货,贩运走私,还可以借着漕丁那份儿威风,来满足虚荣之心。
一旦实行海运,以漕运为生的几十万人生计就有了问题,大行皇帝举棋不定,担心生出反叛,就连高拱和他,也在反复斟酌后,否决了海运的建议。
不成想,就这样的慎重之举,会在两个月后的今天,化作东南一党手中的利刃。
指向了内阁,指向了……皇帝。
不出意外的话,张居正这时正在府中,等着皇帝亲自登门慰问病情,请其回阁解决漕粮问题。
朱翊钧怎么也没想到,他没等来张居正的觐见,就要先降阶前往大学士府,向张居正“讲和”。
君臣之间,必须要有一场会面了。
“区区一百万石漕粮,朕准请了。”
朱翊钧继续为阁老抚着背,顺着气,都赔了这么多了,不在乎再多亏损一倍,再有两月,今年新粮就要下来了,一百万石漕粮,能把眼前京城之急给应付过去就行。
以后,有的是时间给那些人算总账。
听到这大气的准奏,高仪望着他的眼睛,看出不是“爷卖崽田”的意思,顿时愧悔无地。
朱翊钧见状,把话题给拉了回来,半开玩笑道:“先生,地方陋规可才讲了两个,您不往下讲,可是受了其他陋规的好处?”
“臣两袖清风,连京城一座小宅都买不起,至今都与妻子居在友人之家,若是得了好处,哪能到这地步?”
高仪自嘲不已,情绪却慢慢平静了下来,继续道:“陛下,地方第三个陋规,乃‘签子之钱’,百姓告状,提交诉状之时,须向衙役交钱,依我朝太祖律法,百姓诉讼不得索银。
可在地方上,凡不交签子钱者,官司一概不理,而一场官司,少说也要三四两纹银,如若讼标过大,地方官所收签字前便会向上浮动。
因此,百姓诉讼,会先考虑是否值当,否则,官司所得之尝,可能连签子钱都不够。”
朱翊钧听到这,想起了一个往事,哪怕是和平年代,许多人在遇到事时,连律师都请不起,只能用着刚出茅庐的援助律师,上了法庭,吃尽了哑巴亏。
在时下,诉讼更加混乱,百姓吃到的苦头就更多了。
太祖高皇帝时,有生民造反,被抓到金陵紫禁城中,太祖高皇帝问生民为何造反,却遭生民反问,“你朱重八当年为何造大元的反?”
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进不来啊。
“陛下,这些都是官民陋规,而官官之间,陋规名目就更多了,下级对上级,地方官对京官,哪怕有联系的衙门之间,都要送礼。”
高仪仔细地说着,道:“新年、端午、中秋三节,上官及妻的生辰两寿,此三节两寿,下属皆要送礼。
而地方官到朝廷衙署办事,也要送钱,若敢不送,上报公文必定不合格,要办之事必定拖延不决,这叫部费。
另外,官员过境的招待,临行的礼物,叫程仪。
地方官员到京觐见或办事,临别送给京官的礼物,叫别敬。
炭敬……冰敬……妆敬……文敬……”
一个个陋规,出高仪的口,进朱翊钧的耳,直到阁老说完所知的,朱翊钧命张贵送阁老回阁。
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孟冲早就回到了宫里,向朱翊钧述说了王篆之死的情形,金口玉言道:“之前抄没冯保在京的私邸,挑一座好的,赐予阁老。”
“是。”
“另外,带上两个太医院御医,带些人参、鹿茸等名贵草药,随朕一同前往张阁老府上。”朱翊钧望着纱帽胡同的方向,眼中闪烁着光。
天地间突然起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