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张贵端水进来,见朱翊钧正在写条幅,稍待了会儿,才道:“请万岁爷净面。”
朱翊钧望着笔墨,三年文书的功底还在,笑着放下了笔,一边洗脸,一边问道:“今儿个的风甚是喧嚣,但是凉快了些,外朝的奏疏可有往朕这里呈的?”
从宣德皇帝后,内阁权力不断增加,隆庆朝时,权臣又不断登场,相权在扩大,皇权在紧缩,时值今日,两京一十三省数万官员的奏疏,先呈通政司,再由通政司呈内阁,内阁再精心挑选部分章疏呈到司礼监。
而这些精心挑选的奏疏,会在司礼监再精心挑选部分章疏呈到御前,可以说,一百份章疏,真正能御览朱批的,能有七八份就不错了。
内阁有权臣、司礼监有权宦,为了降低皇帝对奏疏的兴趣,经过两道精心挑选后的奏疏,基本都是报忧不报喜。
不是哪个省大水,就是北边和东南又有了战事,无一例外,伸手就要钱。
历代先皇看着空荡荡的国库,是一道章疏都不想照准,但事关军国大事,不能驳回,便大都选择留中不发,让内阁、六部发挥主观能动性去解决。
诚然,阁臣、尚书知道先皇们心意后,很是愿意为君父服其劳,然后去解决掉所有提出问题的人。
可是,权力是不会有缝隙的。
君父不执权,那臣子便会借机侵占,现在的内阁,集任官、选举、漕运、清军、边务诸大权于一体,这便是朱翊钧决心罢黜高拱,杀冯保的真正道理。
朱翊钧相信,改变后的内阁、司礼监,高仪、张贵多多少少会知道该如何做臣下、奴婢。
“回奏万岁爷,内阁呈来了诸省地情,以及六部、都察院、六科等朝廷官员的参奏。”张贵如实答道。
“在哪呢?”
朱翊钧一边闭着眼,让张贵来擦脸,一边说,“呈上来!”
听到万岁爷的吩咐,张贵熟练地为他擦好脸,吩咐宫女将盥洗器皿撤下,走到了暖阁门前,说道,“抬进来!”
接着,小太监们就抬进了六个大箩筐。
朱翊钧愣了愣神,再望向张贵的目光,就有几分不善的意味。
“公文海战术”是吧?
两世为人,朱翊钧的“官样文章”是响当当的响当当,这是副职窃取一把手权力的必要手段,让正职长时间陷入海量且无意义的公文中不能脱身,就没有工夫去管事了。
要是内阁、司礼监给他来这一套,昨天高拱、冯保的下场,就是今天高仪、张贵的下场。
感受到龙目的注视,张贵没有慌忙,从打头那个箩筐上方取过一道章疏,呈到御前,说道:“万岁爷,这道疏是元辅彻夜整理的两京一十三省地情,其中,三个省有水患,北边、西南有几分摩擦,但都在控制之中,其余省份,可以说是风调雨顺。”
朱翊钧接过了地情章疏,将之打开后,新元辅高仪显然是为了照顾他这位少年皇帝,没有以官样文章书写,而以较为粗浅的文字做疏,详尽、扎实,挑不出什么毛病,看的他不禁微微颔首。
张贵再去箩筐那拿了第二道章疏,呈御说道:“万岁爷,这是顺天府尹石应岳的奏疏,其述经都察院风闻,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馆事,王篆,于昨夜狎妓宿娼倚翠楼,为顺天府所抓,特请万岁爷发落。”
狎妓宿娼?
朱翊钧来了兴趣,接了过来,奏疏书写、内容,和高仪的风格很像,详尽述说了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深夜造访顺天府衙,请其风闻查察京城三大名楼的倚翠楼,顺天府差役在楼外蹲了半宿,最后破门而入,在床上抓到了左搂右抱的王篆,罪证扎扎实实。
有点意思。
等朱翊钧抬起头,张贵没有再取章呈奏,依次指着第一、第二、第三,三个大箩筐说道:“万岁爷,这个箩筐中,是吏部杨博尚书、户部张守直尚书、刑部刘自强尚书,及六部上百名六部官员对王篆的参劾!
这个箩筐中,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十三道御史刘良弼等御史对王篆的参劾!
这个箩筐中,是六科掌科,吏科都给事中雒遵,礼科都给事中陆树德,工科都给事中程文等给事中对王篆的参劾!”
朱翊钧顿时明白了过来,这是高拱动手了,而这王篆,与张居正有关,即是那个被拿来祭旗的人。
顺天府尹的奏疏中,有着确切抓捕王篆的时间,没理由的,这么多官员知道王篆狎妓宿娼这么快发动参劾,只有是提前写好的参劾章疏。
目光望向剩余的三个大箩筐,不出意外的话,这里面装着的,也是高拱对张居正亲朋好友、门生故吏的弹劾。
“其余的三大箩筐,皆是六部、六科、都察院对都察院佥都御史曾省吾、湖广巡按朱琏、太仆寺少卿于鲸、贺一桂、王宗载、于应昌、傅作舟、王蔚等在京、地方官员的参劾,风闻奏事,多无实证,望请万岁爷明鉴。”张贵说罢,垂首肃立到了一旁。
在看到内阁送呈上千道奏疏时,张贵以为是大明朝快亡了,在看到奏疏内容后,张贵认为高拱是疯了。
这完全是鱼死网破的架势,作为三朝阁老、两朝元辅,哪怕在当今陛下这仅当了两天的内阁首辅大臣,也是两朝元辅,高拱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动用了能动用的一切人和力量,对张居正发动了攻击。
这六大箩筐章疏,几乎明明白白的告诉世人,哪些人是“高党”,哪些人是“张党”。
士大夫们总说,本朝没有朋党。
但大明朝二百载,官员队伍的历史和现实状况却非常复杂,你一团,我一伙的,说是朋党也好,说是门户也罢,亦或者说是山头,总之,不能一言以蔽之。
高拱的所为,等同于把自己立成了朋党,同时,也把张居正立成了朋党。
朋党为皇帝所不容。
今日章疏中所有出现的人,或许是今儿,或许是明儿,或许是以后的一天,将不存于朝,甚至不存于世。
望着六大箩筐章疏,朱翊钧手扶住了御案,杀心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