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翎已经二十三岁了。作为一个人,她生命力顽强;可作为一个女人,她早已死去。
青铜兽首喷吐出如硫磺般的烟雾,在斗兽场的空气中肆意弥漫。穹顶垂下三十七盏煤油吊灯,昏黄光芒洒下,将角斗坑映照成一块琥珀色的囊肿,时间仿佛在此处凝滞。苏翎伫立在角斗场中央,低头凝视着指虎凹槽里的血痂。这已是她第五次擦拭,指尖动作轻柔专注,宛如抚摸稀世珍宝。
突然,囚笼的铁闸轰然敞开,沉重的金属摩擦声划破寂静。苏翎抬眸,与那头孟加拉虎的金色瞳孔对视。那瞳孔似正在融化的金锭,闪烁着危险的光。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向锁骨间晃动的长命锁,似在探寻命运的呼应。
八岁那年的蝉鸣在耳边响起。她瞧见父亲坐在庭院中,用银汤匙舀起冰镇杨梅,轻轻送到她嘴边。紫红的汁液顺青瓷碗壁蜿蜒流下,滴在手心,凉意沁入肌肤。
虎爪撕裂空气的锐响,与织布机梭子的穿梭声交织。1943年,在苏公馆里,小苏翎趴在蜀锦被面上,用稚嫩笔触画着蝴蝶盘扣。窗外炮火此起彼伏,湘绣屏风上的百鸟朝凤图被火焰吞噬,化作无数灰鸽,随风飘散。
父亲离开那年,她才十岁。
虎牙距她咽喉仅0.3公分,苏翎瞳孔微缩,身形轻轻侧跃。旋身之际,发梢甩出的汗珠于半空消散,化作细碎光点。落地的瞬间,她脚底猛地发力,指虎精准插入老虎第七节脊椎,如银针刺破宣纸上精美的工笔虎啸图,干净利落。
鲜血顺着看台缓缓流淌,贵妇们的珍珠项链在尖叫中崩裂,珠子滚落一地,似散落的泪滴。苏翎弯腰捡起虎牙,旗袍开衩处露出一道大腿内侧的烫伤疤,那是昨晚忘拔插座,将开着的烫斗放腿上留下的印记。
斗兽场管理员在记账簿上写下:“第49场胜利。”他始终不解,这个能用蕾丝画出《洛神赋》的女子,为何偏爱最凶残的野兽。她的优雅与残暴,恰似硬币的两面,无法分割。
煤油灯突然同时爆裂,整个空间瞬间被普鲁士蓝的寂静笼罩,时间仿佛停滞。当欢呼声再度撕裂寂静,苏翎已恢复成橱窗里人形模特般的优雅姿态。她抚平旗袍褶皱的动作,与割开野兽伤口时的指法如出一辙,轻柔又精准。
月光透过穹顶的裂隙洒下,在她脚边勾勒出半明半暗的影子。
“所有华服都是伤口开出的花。”苏翎嘴角微扬,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
苏翎的父亲苏明远是个裁缝,有七个老婆,其中六个已在战火纷飞中离世,如今只剩最小的这位。
平江路老宅的裁衣店自父亲离开后便关了门,如今能重新开业,全靠这位最小的老婆。
动乱过去之后,小妈没想着逃跑,她带着剩下为数不多的积蓄,和苏翎一起回到了老宅。虽说这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艰难,啥都缺,啥都难,但不管咋样,总比丢了性命要强得多,日子也算有了盼头。
“小妈,你真不找个男人吗?”面对小苏翎的疑问,林月棠总是嗤之以鼻。
她虽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求婚者自然不绝于耳,但比起男人,她似乎更喜欢这座老宅。
房子很大,人却很空。
现在老宅里只住着五个人:苏翎、小妈、伙子以及两个丫鬟。以前人很多,现在大都去了阴间。
小妈过惯了旧时代的生活,无人照料便觉生活难以为继。两个丫鬟,一个悉心照料她,另一个本来是苏翎的,但苏翎喜欢自己处理自己的事,便劝她学了裁缝,算是徒弟。
伙子是家里唯一的劳力,里里外外的力气活都由他干,如今还兼任马车夫。
此刻,苏翎刚从斗兽场归来。
苏府门前的青石板泛着血色月光。陈铁锁卸缰绳时,苏翎的手从车厢里伸出来,这双手白净如宣纸,指甲缝却残留着血痂。
“大小姐的钢笔又漏墨了?”陈铁锁将狐裘轻轻披在苏翎肩头,粗粝的指节扫过她腕间的淤青。马车底板暗格里,染血的缠手布散发着铁锈味。
林月棠的珐琅护甲叩在雕花门框上,府里的规矩,和她鬓边的银丝一样纹丝不乱:“春莺,去厨房盯着血燕火候。”她从不亲自动手,而丈夫死后,那本属于嫡女的花厅主位,她也一直稳稳端坐着。
素纨捧着绸缎碎料迎上来,粗布袖口露出半截烫伤的疤。三年前她打翻茶盏,苏翎伸手接过滚烫的铜壶稳稳摆正,那疤如今长在小姐掌心,竟成了她一心跟苏翎学裁缝的契机。
“今儿的客人是盐运使夫人。”林月棠用描金瓷盖轻拂那并不存在的茶沫,似要漂洗某些不堪的东西。她总能在新旧交替的缝隙里抓住残存的尊卑——此刻,她坚持让苏翎用三跪九叩的古礼接见访客。
苏翎解开狐裘,露出月白旗袍,斜襟处因被勒紧隐隐沁出汗珠。给盐运使夫人做衣裳可不容易,贵妇们总迷恋这种危险的优雅
“到底是新派作风。”林月棠的笑容像糊窗户的明油纸,透光却不失隔绝寒气的冷意。她听着银元叮当落入檀木匣的声音,这是她与新时代的和解之道——把礼教明码标价贩卖,好维持深宅里那发了霉的体面。
陈铁锁蹲在廊下修马车轮,血腥味与茉莉发油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直往鼻尖钻。
春莺端着铜盆匆匆走过,水面的倒影被月光切成两半。她满心羡慕素纨能触摸那些进口蕾丝,但你要让她学,她是坚决不愿意的。相对于学习,照顾林月棠更让她舒心。
更漏声声,五个人影在苏府大院投下交错的暗影。新时代的齿轮碾过旧时代的残躯,发出咯吱作响的“和解”之声。大小姐于月下纫针,血珠悄然渗进孔雀蓝缎面,绣出一道旁人难以察觉的暗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