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空山寺(二)

暮色如墨汁般浸透了小镇的天空,最后一班城乡巴士吐出两道疲惫的尾气,将陆郁和洛卿辞留在了这个陌生的街角。

路灯年久失修,忽明忽暗地照着“雾隐客栈”的招牌,铁皮招牌被山风吹得吱呀作响。

推开旅馆的玻璃门,一股霉味混着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刺鼻香气扑面而来。

前台后的女人正对着小镜子补口红,鲜红的膏体歪出了唇线,在她嘴角那颗黑痣旁划出一道滑稽的痕迹。

听到门响,她慢悠悠地转过头,睡衣领口歪斜地露出半边肩膀。

“哟——”她拖长了音调,指甲上剥落的红色甲油在台面上敲出哒哒声,“好年轻的小姑娘,稀客啊。”

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视,最后停在陆郁腕间的佛珠上,“又是来求子的?”

陆郁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佛珠,檀木珠子触感冰凉。

“求子庙?”她用方言反问,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我带我同学去空山寺求姻缘的。”

说着腼腆地笑了笑,像个真正的大学生那样拽了拽背包带子。

老板娘突然直起腰,瓜子壳从她睡衣前襟簌簌落下。

“空山寺?”她嗤笑一声,染着猩红指甲的手拍了拍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那破庙住持一死!早没人去啦!看看我这肚子——”

睡衣布料被绷紧,露出不自然的圆弧,“拜了求子娘娘才有的!”

洛卿辞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在阴阳眼的视界里,老板娘腹部缠绕着丝丝黑气,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下蠕动。

她状若无意地碰了碰陆郁的手背,触感冰凉。

“玄慧大师……死了?”陆郁的声音突然变调。

佛珠在她腕间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响,最外层的那道裂纹又延伸了几分。

老板娘突然变了脸色。

她猛地扯下墙上挂着的求子娘娘画像,画像中的神像面容模糊,唯有腹部夸张地隆起。

“不准提那个老秃驴!”她尖利的指甲几乎戳破画像,“在雾隐山要说求子娘娘的好话!不然……”

她的威胁戛然而止,惊恐地看了眼窗外漆黑的夜色。

房卡被粗暴地拍在台面上,塑料外壳裂开一道细缝。

“三楼右转。”老板娘神经质地整理着画像,指甲刮擦画布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我要睡了,求子娘娘说孕妇要早睡……”

走向楼梯时,陆郁的余光瞥见老板娘正对着画像喃喃自语。

更诡异的是,画像中神像的手似乎移动了位置——方才明明是抚腹的姿势,现在却变成了掐诀的手印。

老旧的木楼梯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三楼的走廊尽头,他们的房间门牌歪斜地挂着,数字“304”的“4”已经脱落,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个不祥的“0”。

昏黄的壁灯在墙面上投下蛛网状的阴影。

陆郁的指尖刚触到门把手,一层薄灰就沾上了她的皮肤。

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扑面而来的霉味里混着某种甜腻的熏香气,像是有人试图掩盖更糟糕的气味。

两张窄床上的白床单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过于平整的褶皱显示它们很久没人使用。

陆郁的行李箱轮子碾过地毯时,暗红色的纤维中惊起几只潮虫,飞快地钻进了踢脚线的裂缝里。

“玄慧大师他……”陆郁的声音突然哽住。

她站在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帘——那布料触感湿冷,像是浸过夜露。

当她拉开窗帘时,积尘在晨光中飞舞,露出玻璃上密密麻麻的指印,像是曾有许多人扒着窗户向内窥视。

洛卿辞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的后颈。

无常大人的体温总是偏低,此刻却成了最好的镇静剂。

“未见尸骨,不言生死。”她指尖掠过陆郁腕间的佛珠,最外层那颗珠子上的裂纹竟短暂地弥合了一瞬。

浴室的花洒出水断断续续,水温在滚烫与冰凉间反复横跳。

陆郁冲洗时,发现瓷砖缝里嵌着几根长发——不是普通的黑发,而是泛着古怪青灰色的发丝,在触碰的瞬间就化成了齑粉。

夜深时分,陆郁在辗转反侧中听见隔壁床的洛卿辞起身。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见无常大人正站在窗前,锁魂链不知何时已缠上手腕。

她对着玻璃呵了口气,雾气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文,又迅速消散。

“睡吧。”洛卿辞突然回头,银发在月光下如同流动的水银,“明日还要爬山。”

她指尖弹出一道金光,房间角落的蛛网突然燃烧起来,却没有蔓延,只是静静烧出一串梵文形状的焦痕。

晨光初现时,陆郁被窗外的鸟鸣惊醒。

她发现枕边落着几片枯叶——昨晚明明关紧了窗户。

洛卿辞已经收拾妥当,正在检查背包里的符纸。当陆郁拉开窗帘,整座雾隐山赫然笼罩在血色的朝霞中,而山腰处,隐约可见一道灰黑色的烟柱笔直升起。

“那是……”陆郁的指尖贴上冰凉的玻璃。

“香火。”洛卿辞将桃木剑别在腰间,剑穗上的铜铃无风自动,“看来求子娘娘起得挺早。”

楼梯间的霉味比昨夜更浓了。

经过二楼时,陆郁听见某个房间里传出婴儿的啼哭,但老板娘明明说过,这家旅馆从不接待带小孩的客人。

前台空无一人,只摆着个插满香的铜炉。

……

山间的晨雾还未散尽,露水从竹叶尖滴落,在陆郁的衣领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洛卿辞单手拎着那个二十八寸的行李箱,另一只手时不时扶一把踉跄的陆郁。

山路上的青石板显然是新铺的,缝隙里还残留着鞭炮的碎红纸屑,被露水打湿后黏在鞋底,像一块块干涸的血痂。

“哎哟——”

前方传来一声痛呼。

一个穿着崭新红棉袄的年轻女子正揉着膝盖,她的裤管上沾满了泥点子。

旁边满脸皱纹的妇人拽着她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布料里:“装什么娇气!当年我怀着你弟弟,临产前一天还在插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