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林疏影总在寅时惊醒,今天也不例外,枕上仿佛残留着海盐与铁锈混合的腥气。

十几年来,林疏影总是重复着做一个噩梦。这个梦境始终精确复现着某个片段:幼时的自己蜷缩在一张精致的小木床,目光穿过破损的纱窗,窥见漫天流火。屋外突然传来金铁交击之声,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破开房门,随后听见屋外雄浑的男声喊“快带阿沅走“,紧接着便是利器贯入血肉的闷响。

每当要看清说话之人的面容时,梦境就会变的扭曲——燃烧的房梁砸落——人们的呐喊、哀嚎以及孩子的哭声——突然耳边安静了,只剩下流水潺潺。所有画面突然倒流,飞溅的鲜血重新回到伤口,折断的剑刃自动接合,最后定格在一只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拾起染血的《天衍录》。

冷汗浸透的中衣紧贴后背,林疏影攥住拳头,下一瞬间,后颈处传来如针扎一般的疼痛——那是一道蜈蚣状的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疤。每当他试图追溯梦境,后颈那道蜈蚣状旧伤便灼如烙铁。

这是老阁主在沉沙河捡到他时就存在的印记,据说装着婴孩的木盆顺流而下,盆内除了装着幼时的林疏影外,还有一把乌黑玄金尺,尺上烙着四句谶语:“星移斗转日,血染朱雀时。莫问前尘事,且看北斗司。”

许久,后颈伤疤处的灼烧感渐渐消失。林疏影长叹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瘫倒在床,双目无神,呆呆望着屋顶,耳畔伴着夏虫的低语,思绪拉回从前。

林疏影从记事起就住在这——天机阁。天机阁是江湖三大门派之一。

天机阁以极其精密的机关术闻名于世,世人有赞诗一首:

璇玑悬日月,百窍纳星河。

栋起千机变,檐收万象罗。

云梯通造化,铁羽破阎魔。

莫问机关巧,乾坤掌上磨。

这座屹立于岁月长河的神秘门派,自诞生伊始,便以独特的姿态见证着世间风云变幻。千年流转,它冷眼旁观山河轮廓的重塑,见证朝代的更迭、王座的易主。

它有今日的辉煌,也有往昔的不堪。

曾几何时,繁华盛景映入它的眼眸,城中酒绿灯红,贵族们沉醉在奢靡享乐之中,尽显纸醉金迷之态;而转瞬之间,战火纷飞,硝烟弥漫,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呈现出满目疮痍、哀鸿遍野的凄惨景象。

朝代的更替如汹涌浪潮,无情地冲击着天机阁。每一次政权的更迭,都给天机阁带来或大或小的影响,阁中的传承与发展在动荡时局中艰难维系。直到那命运转折的一日,时任阁主深思熟虑后,郑重宣布:将天机阁迁往深山。

这一决定如巨石投入平静湖面,激起千层浪。门内众弟子听闻,顿时炸开了锅。多年来,天机阁扎根于此,与这片土地建立起深厚羁绊,弟子们早已习惯周围熟悉的一切。更有甚者,一些弟子担心迁入深山会与外界断了联系,难以再施展所学、追求抱负。一时间,抗议声此起彼伏,激烈的言辞在阁中回荡。情绪激动者,甚至当场拂袖而去,以决绝的背影表达着内心的不满。

那一时代,天机阁遭受重创,元气大伤。留下的弟子们人心惶惶,往日的凝聚力荡然无存。阁中各项事务陷入混乱,曾经有序的修炼与传承体系也濒临崩溃。曾经辉煌热闹的天机阁,如今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几乎一蹶不振,好似一颗即将熄灭的火种,在历史的狂风中瑟瑟发抖,未来一片渺茫,不知还能否在这艰难困境中寻得一线生机,延续门派的传承。

百余年时光匆匆而过,天机阁仿若重获新生,焕发出蓬勃的朝气。此时,下一任阁主凭借着卓越的领导才能,做出了一个影响深远的决策:率领天机阁迁往金陵东边不远的山上。这一举措,并非贸然行事。一方面,经过多年的积累与沉淀,天机阁已然实力雄厚,足以应对外界的变化,不再畏惧任何威胁;另一方面,这也是对曾经那位带领天机阁避世深山、保存火种的阁主的致敬与传承。

迁至新址后,天机阁迎来了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他们与外界的交流逐渐增多,凭借着精湛的机关术,在江湖中声名鹊起。参与江湖事务,化解纷争,赢得了江湖人士的敬重与认可。

就这样,天机阁在稳定中持续发展,历经无数风雨,逐渐成长为当下江湖的三大门派之一。

林疏影便在江湖三大门派之一的天机阁内长大。在这一岁月里,如春日里的新竹,于静谧中悄然拔节生长,度过了一段平和又纯粹的童年时光。

不知何事,这噩梦宛如梦魇般找上了他,年幼的他,满心疑惑,不止一次向老阁主倾诉这古怪梦境,老阁主每次都只是神色凝重,缓缓摇头,无奈地表示暂时找不到破解之法。

相较于这个如梦魇般的怪梦,林疏影心底最深处的隐痛,是自己的身世之谜,林疏影自记事起就没见过父母,那些关于父母的温暖记忆,对他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虽说阁中师兄弟们待他如亲兄弟,可每当佳节来临,遥望金陵华灯初上,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欢声笑语此起彼伏,热闹非凡。林疏影在心底深知这份热闹与他无关,很多时候总是独自一人,静静地倚靠着天机阁的栏杆,目光越过重重屋宇,望向远方,眼神逐渐涣散,那些无人诉说的少年心事,随着夜晚的微风,飘向未知的地方。

年幼的他不止一次鼓起勇气,向老阁主打听自己父母的消息,可每一次,老阁主都双唇紧闭,沉默良久后,才缓缓叹出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孩子,真相总会有大白的一天,再等等吧。”林疏影听后,默默低下头,心中满是无奈与失落,虽似懂非懂,却也只能将这份渴望知晓身世的心情,深深藏进心底,期待着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