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语言学研究(第三十五辑)
-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所编
- 10338字
- 2025-03-28 11:15:52
前缀的威力
——论苏美尔语中的nám-/nam-
北京大学 拱玉书[2]
1.引言
苏美尔语不属于目前已知的任何语系,从语法和词法的角度观之,苏美尔语具有作格语和黏着语的一些特点。这意味着苏美尔语中有很多词缀,动词链中有前缀、中缀和后缀,副词短语也多由名词+后缀(格位词)构成,而更常见的是名词前缀。苏美尔语中有三个常被置于名词之前的、可被视为“前缀”的语言成分,[3]它们分别是nam-、nu-和níĝ-,也有人认为包括ù-。[4]在这些存在争议的语言成分中,nam-的争议最大,所以,本文拟就nam-(nám-)涉及的一些问题,做一点初步探讨。
2.nam-的古人今人说
先说当今学者如何看nam。nam涉及的第一个问题是其身份,是名词前缀?还是实词?对这个问题,学者们观点不一,有人认为它是前缀,有人持否定态度,也有人闪烁其词,不置可否。
持前缀说的学者包括Edzard(2003:24),他认为“名词和形容词有时可以带前缀小品词nam-,用于表达抽象概念”。他把nam-叫作“前缀小品词”,[5]并认为nam-与阿卡德语中具有抽象功能的后缀-ūtu之间“有明显的相似性”(Edzard,2003:25)。Hayes(2000:73)的观点与Edzard的观点基本一致,认为“nam是苏美尔人用来派生新词汇的少数手段之一。置于动词或名词词根之前,产生抽象名词”。Foxvog(2016:22)称nam是“抽象前缀”。Michalowski(2004:32)也把nam称为“派生前缀”。Volk(1999:91)更是把nam比作英语中的-ship等抽象名词后缀。
也有一些学者认为nam不是前缀。最早明确反对把nam视为“名词性前缀”的学者是Krecher(1987:71)。他认为,nam本身是个独立的名词,具有“存在”“状态”或其他类似的含义,并列举nam……tar“决定命运”(在这个组合中,nam“命运”是动词tar“决定”的宾语)等复合动词来说明nam的名词性,明确表示nam“不是构成抽象名词的名词性前缀”。Jagersma(2010:118)在大部头的博士论文《苏美尔语描述语法》中表达了与Krecher基本相同的观点,认为nam是个“独立名词”,与另一个名词组合时产生“复合名词”,因而“没有理由将其分析为前缀”。Attinger(1993:155)的观点与上述观点基本相同,认为,在苏美尔语中,只有nu-是真正意义上的“前缀”,而nam和níĝ都不是前缀,而是独立名词,与其他名词结合时,产生名词+名词式的复合名词。
还有一些学者的态度比较模糊,他们在谈到名词类型时,模糊处理,避免用“前缀”来描述nam-等构词成分。Thomsen(1984:55)在涉及复合名词的类型时写道:创造复合名词的方式有三种,一是名词+名词,二是名词+动词,三是名词+名词+动词,且强调:“包含nu、nam和níĝ的复合词最常见”,并认为nam+名词属于第一类(a类)复合名词,而nam+动词属于第二类(b类)复合名词。把包含nam-、nu-和níĝ-的名词归为复合名词,这种做法本身就已经把nam,nu和níĝ视为普通名词而不是前缀了。Thomsen避而不谈nam、nu和níĝ的性质,实际上是否认苏美尔语中存在名词前缀。Black(2002:70)承认苏美尔语中有由nam,níĝ,nu和ù构成的“派生名词”,并把这些构词成分称为“名词性构形成分”[6],显然是故意避免使用“前缀”一词。不知Black如何定义“构形成分”,但把由nam,níĝ,nu和ù构成的名词归为“复合名词”类(Black,2002:70),说明他视“名词性构形成分”为可以独立出现的名词,而不是前缀。
主张nam-是构成抽象名词前缀的学者(上面提到的第一组学者),无一例外地只提出了观点,并未提供依据。依我拙见,可以支撑前缀说的依据不止一种。
先来看苏美尔人如何看待这个问题。早在20世纪20年代,Poebel(1923:45)就注意到了nam+名词和nam+名词+属标(属格标记,下同)两种不同的书写方式,如nam-lugal(nam-王,“王权”)和nam-lugal-la(nam-王-属标,“王权”)。他把nam+名词叫作“由nam和简单的词干构成的复合名词”,而把nam+名词+属标叫作“由nam和通过-a扩展的名词组成的复合名词”,并认为,nam+名词+属标的形式虽然出现得比较晚,却可能是“更原始的形式”。这就是说,Poebel(1923)认为,像nam-lugal和nam-lugal-la这样的不同书写方式是一种形式(nam+名词+属标)的两种写法,其中一种写出了属标-a(k),而另一种没有写出属标。这种基于属格的解释预设了一个前提,即nam是名词,而不是前缀,否则不会产生从属关系。
这种解释是否真实地体现了苏美尔人的想法?答案是否定的。在所有以nám/nam为首的名词中,不带属标是常态,带属标的情况极少,而且几乎都出现在古巴比伦及其之后的文献中。以nam-ti“生命”[7]为例,这种形式已见于公元前2700-前2600年间的文献,[8]从那时起,nam-ti一直是常见形式,偶尔才能在晚期文献中见到nam-ti-la,而且数量极其有限。[9]这样的分布比率表明,nam-ti应该是原始形式,因而也是最常见的形式,而偶尔出现的nam-ti-la是后来的书吏对nam-ti的一种解读。像前面提到的亚述学家Poebel一样,这些古代书吏认为nam和ti都是名词,且二者之间存在从属关系,于是加了属格标记。这样,nam-ti就成了“生命之nam”,或“生活之nam”,这与nam-ti(nam之抽象)相去甚远。可以肯定,这是对nam-ti的误解。
从形式上看,nam-ti可以是简单名词(前缀+名词),也可以是复合名词(名词+名词),复合名词的两个组成部分之间往往存在从属关系。[10]所以,把nam-ti解释为nam-ti-la,形式上没有问题,但内容有问题。作为独立名词,nam的基本含义是“命运”和“决定命运”,前者对应阿卡德语的šīmtu(命运),[11]后者对应阿卡德语的šiāmu/šâmu(决定命运)。[12]如果nam是名词,那么,nam-ti便是“生活(或生命)之命运”,这与nam之抽象相去甚远。如把nam-lugal(王权)中的nam释为“命运”,这个组合就成了“王之命运”。“王之命运”与“王权”[13]不可同日而语,二者不但在现代语言中不是一个概念,在苏美尔语中更是风马牛。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所以,个别书吏在nam+名词后面追加属格标记,是对nam+名词的误解。依nam+名词和nam+名词+属标的出现比率判断,苏美尔人[14](除个别书吏外)没有把nam+名词视为具有从属关系的名词组合。
再来看以阿卡德语为母语的书吏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生活在两河流域南部的苏美尔人和阿卡德人在文化、宗教、语言等方面高度融合,表现形式之一就是普遍存在的双语现象,包括口语和书面语。苏美尔语作为官方语言退出历史舞台(约公元前1800年,有争议)后,出现大量双语辞书文献,这些文献实为巴比伦人和亚述人学习、继承、整理和发扬苏美尔人在精神领域取得的伟大成就的文献汇编,涉及的领域极多,其中包括词汇对应表,相当于今之字典。nam+名词大量出现在这类辞书文献中,为我们了解巴比伦人和亚述人如何理解苏美尔语中的nam提供了契机。因为巴比伦人和亚述人是在时间、地域、文化等方面最接近苏美尔人的人,是苏美尔文化的直接继承者,因此,他们的解释对我们有重要参考价值。
一部被古代书吏称为izi(“火”)的辞书文献包含大量以nam开头的名词。在原始izi II中,从210行到259行,都是以nam开头的名词。[15]在“正典版”中,以nam开头的名词应该更多,但正典版残缺严重,因此,具体数目不详。从保留下来的部分可见:
(1)用阿卡德语的-ūtu对译苏美尔语的nam-是双语文献中最为常见的情况。-ūtu是阿卡德语名词后缀,理论上可以置于任何名词(包括形容词)之后,使之抽象化,如abu“父”→abbūtu“父之地位/状态”、ummiānu“专家”→ummânūtu“专家地位/状态”。[16]nam-šul(nam+年轻人)“男子气概、成年”在双语文献中被释为meṭlūtum(<eṭlu“年轻人”+ūtum),意思与nam-šul完全相同;[17]nam-lugal-la(nam+王+属标[18])有两种解释,一为bēlūtum(bēlu“主人”+ūtum)“主人地位”或“王权”,二为šarrūtum(šarru“国王”+ūtum)“王权”;[19]其他辞书系列或双语文献也常见用-ūtum对译nam的情况,如nam-dub-sar=ṭupšarrūtum“书写术”。[20]
(2)用不可数名词翻译以nam为首的名词,如nam-tag(nam+打/击)被释为arnu“罪行”“惩罚”;[21]nam-ri(nam+抢夺)被释为šallatum“战利品”;[22]ki-nam-ti-la被释为qaqqar balāṭi“生命之地”,[23]ki-nam-ḫé被释为ašarṭuḫdi“富饶之地”,[24]nam-ḫé对应ṭuḫdu“富饶”。
由此可见,古代书吏解释苏美尔语中以nam为首的名词时采用了两种方式,一是使用带后缀-utu(m)的抽象名词,主要用来解释nam+名词;二是使用不带后缀的抽象名词,主要用来解释nam+动词。第一种方式表明,巴比伦人和亚述人把nam视为与-utu(m)具有同等语法功能的前缀。第二种方式说明了同样的问题,即古代书吏把nam+动词中的nam也同样视为前缀,而没有将之视为实词。否则,他们会把nam-tag和nam-ri之类的组合视为复合动词。在苏美尔语中,名词+动词是复合动词的基本构成方式(Edzard,2003:142-143)。
3.nám-/nam-的含义
nam是什么意思?这似乎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实则是个非常需要探讨的问题。
为什么似乎不成问题?因为权威学者和权威学术刊物对此已经给出了答案。权威学者可以举Landsberger(1926:369)为例,他是20世纪最权威的亚述学家之一。早在20世纪20年代,他就对nam做了高度概括,说nam是“某物对外界产生作用的总和,它以命运公式的形式附着在万物之中”。权威学术刊物可以举芝加哥大学东方学院主编的《亚述辞典》[25]为例。在解释šīmtu(即苏美尔语的nam)时,《亚述辞典》写道:“1.确定的秩序、事物性质、神圣法令;2.……个人命运,等等。[26]
权威如此说,信然即可,为什么还要继续探讨呢?原因在于权威的解释并非完全正确,且在很大程度上误导了读者。先来看巴比伦人和亚述人如何解释。在苏美尔语中至少有四个符号可以读作/nam/,其中的两个与本文主题有关,它们分别是nam和nám。在双语辞书文献中,用阿卡德语的šīmtu“命运”来解释nam的情况最多,[27]也有个别文献对nam的解释非止一种,其中有“在”(ina)、“罪行、惩罚”(annu,或arnu)、“责任”(pīḫātu)。[28]无论如何,从中都看不到“确定的秩序”“事物性质”之类的含义,更没有“某物对外界产生作用的总和”这样的上升到哲学高度的概括。
在早王朝时期(约前2700-2350)的建筑铭文和奉献铭文中,以nam为首的名词已经很常见。一个与麦西里姆(Me-silim,约前2600)同时代的“基什王”叫Lugal-nam-nir-sum,[29]其中的nam-nir是以nam为首的名词,nir意为“贵族、主人”(etellum),[30]或“王”(malku[31]或šarru[32]),nam-nir(“权威”)是nir的抽象化。乌尔楠舍(Ur-d Nanše,拉迦什国王,约前2500)统治时期有一个书吏总监叫Nam-azu,[33]azu是“占卜师”(bārûm[34]),nam-azu是azu的抽象化,可解为“占卜师职业”或“占卜师地位”。类似这样的以nam为首的名词不胜枚举,从早王朝时期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数量越来越多。巴比伦人和亚述人如何解读其中的nam?答案:抽象化,在形式上或表现为名词+-ūtum,或没有特殊形式。[35]
至于nám,双语辞书文献有两种解释,一种是“王子”(rubû)。[36]另一种是“远虑、理解力”(ṭēmu)。[37]阿卡德语的rubû通常对应苏美尔语的NUN,[38]而NUN的含义,除rubû(“王子”)外,还有“主人”(bēlum)、[39]“王”(šarrum)[40]以及“大”(rabû)。[41]智慧神恩基(Enki)常被称为NUN,[42]甚至众神之父恩利尔(Enlil)也被称为NUN,可见NUN绝非一般。ṭēmu包括理性思维、计划、判断、决定、信息等。毫无疑问,nám与nam相比,前者的内涵要比后者更深刻,与“确定的秩序”“事物性质”或“某物对外界产生作用的总和”更为接近。但这是nám被选择、被置于其他名词前的原因吗?
可以肯定,不论是Landsberger(1926:369)的“某物对外界产生作用的总和”,还是《亚述辞典》(CAD)的“确定的秩序”和“事物性质”,都不是作为名词的nam, nám和šīmtu(nam的阿卡德语译文)本身具有的含义,而是现代学者从各种文献中所见的大量以nam(少数以nám)为首的名词中感悟出来的含义。
综观nam为首的名词,可以发现以下特点:
(1)nam常与普通名词结合。普通名词一般分为四个次类,即个体名词、物质名词、集合名词和抽象名词,nam常与集合名词和抽象名词结合,很少与个体名词和物质名词结合。以《伊楠娜与恩基》为例,文中罗列了110种“ME”,[43]其中30种是以nam为首的抽象名词(Farber-Flügge,1973:97;拱玉书,2017:108),多数都是nam+集合名词类型。位于“ME表”榜首的是nam-en(nam+王)“王权”,接下来是nam-lagal(nam+拉伽尔祭祀)“拉伽尔祭祀职位”和nam-diĝir(nam+神)“神性”。第三组ME是以nam为首的五种祭司职位,第十二组ME是以nam开头的八种工艺,包括nam-nagar“木工工艺”、nam-tibira“铜匠工艺”、nam-dub-sar“书写术”(拱玉书,2017:108)。谚语中也有相当多以nam为首的名词,如“朋友之交(nam-ku-li)短暂,同事关系(nam-gi 4-me-a-aš)长远”,[44]“弟尊兄,乃人性”(nam-lú-ùlu)。[45]这类名词数量很多,不胜枚举。
从以上的例子中不难看出,nam的含义很难用汉语准确表达,之所以如此,是因为nam是独一无二的,此物只在苏美尔语中有。不仅汉语会遇到无法准确翻译的问题,其他语言也都会遇到同样的问题。阿卡德语的-ūtu(m)与nam-最接近,很多以nam为首的苏美尔语抽象名词在阿卡德语文献中也是用名词+ūtu(m)式的抽象名词翻译的,但nam-ti“生活、生命”的译文却是balāṭum“生命”,[46]说明在阿卡德语中有时也没有完全对应的名词来解释苏美尔语的以nam为首的抽象名词,形式不同,内涵也不可能完全等同,nam-ti的内涵要比balāṭum的内涵更丰富、更深刻。有时古代书吏甚至无法翻译个别以nam为首的名词,于是只好忽略nam的存在,只翻译名词部分,如:面对nam-kug-sig17(nam+金),书吏大概陷入束手无策的尴尬境地,无法翻译nam-,于是,将nam-kug-sig17翻译成KUG. SIG17(即阿卡德语的ḫurāṣum“金”),[47]似乎nam-不存在。nam-kug-sig17在汉语中也没有完全对应的词,只能用释义的方式解释:“金质”“全部金”“所有的金制品”等,每种表述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nam-kug-sig17的特点,但无一可以准确表达全部含义。
(2)nam有时也可以与专有名词结合。这类组合不多,但意义重大。依我的观察,这类组合只有两例,一个是nam-d En-líl,[48]另一个是nam-An-na。[49]恩利尔是“众神之父”,[50]而安(An)是天神,位在恩利尔之上。这两例表明,其他的任何神都没有资格与nam组合,只有处于最高位的两个神才有这种资格,这应该不是巧合。nam-d En-líl对应阿卡德语的Illilūtum,[51]被释为“最高权力”(Roth,1997:76),nam-An-na-gu10(anūtija)被释为“我的崇高地位”。[52]很显然,不论是英译,还是汉译,都没有(也不能)完全表达nam-在这两个组合中的内涵和威力。根据“尼普尔神学”[53]的说法,本无独立天,亦无独立地,天地初为一体,恩利尔将二者分开后,始有天地。[54]把恩利尔视为玄牝、万物之宗的神话传统非止一种。恩利尔是超自然的元动力的象征,也是自然界固有的强大威力的象征,是人类命运的主宰,把这样的神通过nam抽象化,无异于把有形的恩利尔提升到了一种无形的意识空间,在这个空间中,恩利尔获得了更大的威力。这是一次伟大的哲学实践,反映了苏美尔人对客观世界的深层认识。把天神抽象化属于同样的哲学实践,背后作支撑的是哲学思想,是认识能力。从这两个例子中可以看到,nam绝非一般的名词,更不是“命运”,而是一种具有哲学意义的认知符号。
(3)nam可与形容词结合。这种类型也很常见。其中,nam-gal(nam+大,即“大”[55])是由gal“大”(形容词)和nam构成的名词,如果把nam释为“命运”,nam-gal就是“大命运”,那就谬以千里了。nam-gal不但在辞书文献中常见,在其他类型的文献中也比比皆是,如“宁吉尔苏大喜(nam-galḫúl-da),赋予他拉迦什之王权”,[56]再如“由于月神的大(nam-gal)爱”。[57]常见的还有nam-maḫ“大”、nam-u11-ru“大”、nam-sa6-ga“好”、nam-galam“富有艺术性”、nam-gi7“高贵”,等等。双语辞书文献把nam-gal释为narbû“大”(名词)。[58]可以肯定,就其性质和功能而言,这里的nam不可能是名词性的,更不可能是“命运”之类的名词;在此,不是形容词修饰或限定nam,而是nam修饰或限定形容词,它改变了形容词的词性,把形容词转变为名词,使其在保持原来意义的基础上使用起来更加灵活,也使语言的表现力得到增强。
(4)nam可与动名词(动词的非限定形式)结合。nam-si-sá-a(nam+使有序)“秩序”、nam-sàg-ga(nam+打击)“武器”、nam-tuš(a)(nam+坐/居住)“坐态/居住状态”、nam-tag-ga(nam+打)“惩罚”都属于这类名词,数量很多,应用也很广泛。nam把“使有序”(si-sá)的动作变成了结果,于是有了“秩序”(nam-si-sá-a),把“打”(sàg)的动作变成了工具,于是有了“武器”(nam-sàg-ga),把“坐/居住”(tuš)变成了一种状态,于是有了“坐态/居住状态”,把“打”(tag)动作变成了结果,于是有了“惩罚”。这里的nam是什么?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名词,这样的组合也不可能是复合名词。
至此,以nam为首的名词中的nam是什么已经很清楚:是前缀。作为前缀的nam,本身并没有权威学者和刊物所说的“某物对外界产生作用的总和”或“确定的秩序、事物性质”的含义,这样的含义是当今学者通过对以nam为首的抽象名词的观察而归纳总结出来的,不是nam本身固有的。以名词(包括动名词)为依托时,nam可以产生上述含义,但把上述含义都归结到nam上是完全错误的。nam与恩利尔神(nam-d En-líl)或天神(nam-An-na)结合时,可以包举宇内,囊括四海,穷天极地,无际无边;与“大”结合(nam-gal或nam-maḫ)时,可以其大无外,其小无内;与“王”结合(nam-en或nam-lugal)时,nam包揽了人间最高统治者所拥有的一切,身份、地位、权力、仪式、用物、住所,等等,其内涵绝非一个“王权”可以完全表达;“弟尊兄,乃人性”(nam-lú-ùlu)中的nam从物质的人中提取出一种精神属性,一种符合主流社会的价值观。有时,nam也指整体或类,如“nam-dingir”有时指“众神”或“神类”。[59]
总之,nam是前缀,不能独立存在,[60]只能置于名词、形容词或动名词之前,对词根产生抽象化作用,对词根的词性和内涵都产生影响,同时受词根的反作用而产生新的内涵,其内涵随词根的变化而变化,但决定因素在词根。
4.同音假借
*nam是苏美尔哲学的伟大胜利。这个*nam不是nám,也不是nam,而是早在文字产生之前就存在于口语中的一个语素。因为无法用文字表达,所以,在文字产生后,人们便通过同音假借的方式,先后借用nám和nam来充当这一语素的可视符号。
苏美尔人认识客观世界时,没有形成理论,却形成了固定的表达方式,*nam+名词/形容词/动名词就是其中之一。这里涉及的表达方式是一种构词法,反映的却是一种深刻的哲学思想。表达方式是外在形式,属于语法范畴,哲学思想是形式产生的根源。*nam关注的重点是人类文明要素和创造文明的人以及主宰人类的神,对自然界的关注也是通过神(nam-d En-líl和nam-An-na)来实现的。
*nam和ME一样,都是苏美尔哲学思想的表达方式,二者结合时,表达的哲学思想更加深刻(拱玉书,2017)。*nam可以抽象出事(往往由动名词体现)或物(往往由普通名词体现)的本质,甚至可以把表示事或物的性质、状态、特征、程度、范围等属性的形容词进一步抽象化。形容词表达事物的属性,本身就是抽象概念,一旦与nam结合就实现了抽象之抽象。由具体(事/物)而抽象,由抽象(事/物的属性)而更抽象,这反映了苏美尔人认识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过程:由表及里,由现象到本质,循序渐进,层层深入。这也反映了苏美尔人在认识自然界和人类社会方面所达到的高度。这是苏美尔人的“认识论”,[61]是他们对人类文明做出的伟大贡献。
威力如此巨大又如此神奇的*nam从何而来?根据Falkenstein(1959:101)的解释,nam源自a-na-àm“这是什么?”,也有人认为nam源自na-ĩ-me“的确如此”,[62]这都是亚述学家的推测,都没有文献依据。截至目前,*nam的来源问题仍属于未解之谜。在苏美尔语中,至少有四个字可读作/nam/,即nam、nám、nàm和nam4。nam的本义是“燕”,nám的本义是“布”(或“衣”)、nàm的本义是“上”(或“高”),而nam4的本义是“色”(或“彩”)。造字之初就造一个万能的、可以表示“性质”或“状态”的、甚至能包举宇内、囊括四海的字,是万万不可能的。事、物、行为的性质、状态、规律、范围、程度等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抽象存在是固有的,苏美尔人对此有深刻认识,在语言中也应该有明确表述,只是文字之前如何表述,我们不得而知而已。文字产生后,表达语言中已有的抽象概念时怎么办?唯一的办法是借用,借用汉字学中的概念就是“假借”,即借用已有的同音字,表达无法造形的抽象概念。于是,nám和nam便进入我们的视野,它们都不是为我们这里涉及的抽象概念造的字,而是被借用来表达这里涉及的抽象概念,因为它们与那个难以造形的*nam同音。
首先被借用的是nám。在乌鲁克IV时期的文献中,这个具有抽象功能的假借字已经亮相。这个时期的文字属于目前已知最早的文字,年代在公元前3200年前后,也有人认为更早。出现nám的文献是“人表”,出现的位置是第一栏第一行至第十行,中间有两行不带nám。[63]这就是说,nám+名词连续出现八次,为首者是nám-ešda“王权”,接下来是nám-lagar x(ḪÚB)“大臣职位”(Wilcke,2007:19)、nám-di“法官职位”、[64]nám-umuš“顾问”(Wilcke,2007:19)等。通过nám把名词抽象化,这完全符合后期文献中所见的nam+名词所产生的结果。仅凭这一特点就基本可以断定,这里的nám不是实词,而是前缀。但到目前为止,学术界一直对nám的性质和意义保持着谨慎态度。Englund(1998:106)含糊地说:nám是用来限定所涉及的人的“具体身份”的,Wilcke(2007:19)直接把nám-ešda翻译成“king(ship)王(权)”,但对nám没有任何说法,而Lambert(1981:94)认为nám是名词,意为“主”,与后面的名词组成“权杖之主”,即“王”。[65]这种谨慎或分歧有一个根源,那就是对nám的不解或误解,学者们在纠结这个nám是TÚG,还是ŠÈ,或二者都不是,而是一个有别于二者的字(Biggs,1974:204;Biggs,1966:81,注释59)。由于方向错误,所以纠结这么多年也没有结果。把nám解为同音假借,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不但nám是同音假借,nam也是同音假借。在乌鲁克出土的早期文献中(Uruk IV-III)没有nam这个字,这应该是首先借用nám的原因。到了几个世纪后的早王朝时期,文献中才开始出现nam。至少在公元前2600前后,就出现了带nam-nir“权威”的名字,[66]这时,nám仍在部分地区使用。[67]在埃安纳吐姆(E-anatum)及后继者的铭文中,以nam为首的抽象名词[68]数量激增,古巴比伦时期以及其后的各种辞书文献中,这样的抽象名词更是不计其数。
nám+名词的形式在早王朝时期的文献中仍然可以见到,但数量非常少,之后就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nam。至于nám被放弃的原因,目前尚不得而知。放弃nám后,人们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用nam,用的人多了,便逐渐成为主流,最后取代了nám。由于二者都是因为同音而被借用的字,所以,选择哪一个并不那么重要,都不会产生歧义。可能正是这个缘故,这种取代也就悄然地发生了。上面已经讲到,在双语辞书文献中,用阿卡德语的šīmtu“命运”来解释nam的情况最多,但这绝非nam取代nám的原因,作为“命运”的nam与以nam为首的抽象名词中的nam没有关系。
5.结论
nám-/nam-是具有抽象功能的前缀,而不是属于实词类的名词。它们可与名词、形容词和动名词结合构成新词,由这种方式构成的名词不是复合名词,而是简单名词。nám-和nam-都不是早在文字产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于苏美尔语中的那个具有抽象功能的前缀*nam-,而是在楔形文字产生之后根据同音假借的原则借来表达那个无法造型但发音相同的前缀的。nám-和nam-的本义与借用无关,借用的关键在读音,即因同音,而假借。权威学者和权威刊物所说的“某物对外界产生作用的总和”,或“确定的秩序”,抑或“事物性质”,都不是nám-或nam-的固有含义,但它们一旦与具体的名词、形容词或动名词结合,便产生或可以产生这样的含义,因为这时的它们不代表它们本身,代表的是那个具有强大抽象功能、内涵丰富而变化无穷、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甚至可以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但又无法造形的*nam。作为前缀的*nam以及后来被借用来作*nam替身的nám-和nam-,与复合动词nam……tar“决定命运”和nam……kud“诅咒”中的nam没有关联。至于*nam-的词源,目前尚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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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ower of Prefix:A Study on nám-/nam-in Sumerian
Abstract:Is there a noun prefix in Sumerian?How to explain nám-or nam-before common nouns, adjectives and gerunds?Are nouns beginning with nám/nam compound nouns?Or are they simple nouns with a prefix?What i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nám-and nam-?What do they mean by themselves?These are controversial issues and remain unsolved problems until today.The present paper will provide new perspectives and explanations for these problems.
Key words:Sumerian;prefix;nám/nam;phonetic loan;abstract;abstraction from abstraction
(责任编辑:高彦梅、李佳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