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手帕

绮梦坊有人家娶媳,酒席就摆在弄堂主干道上。

秦爱娣作为绮梦坊最左右逢源的人,自然被新郎的母亲喊上帮忙。32号客堂间堆积的杂物里,有一张圆台面桌,属于陆松之家的。新郎母亲喜气洋洋地找秦爱娣借。

秦爱娣略一思忖,答应下来。可她不想下场帮忙搬,怕脏了特意穿的新衣服,于是立在一旁只贡献一张嘴。一时间嗲嗲的吴侬软语“小心呀”“慢点哦”“别磕到腿”满天飞。

新郎母亲一个人在灰尘中腾挪,渐渐露出尴尬。恰巧陆恒享下楼,二话不说要帮忙。

“等一下!”新郎母亲突兀地大喊一声。陆恒享的手在半空中停顿,讪讪缩回。结合他前几天走在弄堂遭受的白眼,马上明白,新郎母亲这是嫌弃他晦气。

秦爱娣扇着面前扑起的灰尘,咳咳不止。通往外面的路被杂物堵塞,陆恒享只好假装忘带东西,窘迫中折身上楼。

圆台面被新郎亲眷抬出铺好,亲眷们亲自炒菜。一桌桌铺上从不同人家借来的圆台面,摆上从四下邻居家拼出的筷子碗和碟。男人、女人、孩子混坐一起,场面十分热闹。

顾家是新搬来的,不在受邀之列。金龙和李丽芬是外乡人,同样不在受邀之列。陆松之和盛蕙雅结伴去参加大中华橡胶厂的周年庆。陈留芳和徐大夫,一个不爱热闹,一个不屑于热闹。32号出席弄堂婚宴的,只有秦爱娣和徐有智。

人坐定而菜未全。

有人开口:现在时髦的人家都去饭店开喜宴了。

有人接话:是呀是呀,时代在进步。想当年能有一辆脚踏车就算扎台型。

有人追忆:老早辰光,有茶缸、毛巾、洗脸盆和镜子就觉得很知足了。

有人哂笑:阿嫂你说的是哪年的老黄历呀。现在三转一响已经不够意思,36条腿也已落伍,得72条腿了。

好奇的有智用他发育期的公鸭嗓发问:啥72条腿?

好些人争着抢答:双人床、大衣柜、沙发、茶几、五斗橱、写字台、梳妆台、高低柜,腿数不够凳子凑。

有智惊呆:屋里厢放得下?

众人笑起来。

凉菜上全,热菜也开始上桌,大家动起筷子,讲起别的话题。

原计划去送结婚贺金并留下吃喜宴的陆恒享,最终留在阁楼,饿得胃里发酸。

他举目四望,家里干干净净,干净的一点零嘴儿都没有。盛蕙雅从前储在方饼干盒里的饼干,早已被他在胃发酸或眼前发黑时吃完。他手摁在胃处,眉头越蹙越紧。

好在,当目光扫过墙上他和盛蕙雅的婚纱照时,得到慰藉。婚纱照上,他西装革履,立在端坐的盛蕙雅身旁。盛蕙雅一袭白色婚纱,披着头纱,美得不可方物。陆恒享从老虎窗前走到婚纱照旁。受限于阁楼斜坡,他跪下来。昂首看照片里的目光,几多虔诚。

陈留芳随完礼金就回家。半路上,一抬头,看到32号老虎窗前人影一闪。待推门进32号乌木门,再抬头,人在楼前,已经无法看到老虎窗了。她低头思忖片刻,折身进灶披间。

如果有虾仁、猪腿,配上她有的鸡胸肉丁、笋丁、鸭胗片、花生米、豆瓣酱,就能做出正宗的八宝肉酱。不过,没有虾仁和猪肉丁也不妨碍,煮一碗细面,浇上她用猪油精心炒好的多宝辣酱,一样吃起来鲜得掉眉毛。

陈留芳捧着这样一碗面,敲响阁楼的房门。

没有人回应。

年龄大的人执拗,陈留芳继续敲,大有敲不开不走的架势。

“啥人?”终于,门内的人开了口。

“我呀。楼下陈老师。”

陆恒享打开门,看到手捧一碗热汤面的陈老师,刹时湿了双眼。

陈老师什么都没有问,但什么都知道。弄堂里没有秘密。何况他们住同一幢楼,在同一间灶披间烧饭。

即使盛蕙雅脸皮薄自尊心强不主动吐苦水,人精秦爱娣也有一万种方法得到信息;即使秦爱娣不刺探、广播陆家的信息,光凭上楼下楼碰面时的表情与走路姿态,也能知道。

陆恒享初回32号时,人虽然憔悴,但眸里有光;渐渐的,面色好转,但眸中的光却暗了。原单位不肯接收,新工作一时半会寻不到,没有收入,吃穿用度又不能免,所有的生活重担都压在盛蕙雅一个人肩上。陆恒享一定很心疼妻儿吧?也会自我嫌弃成为家庭拖累吧?

弄堂里鱼龙混杂,多的是浅薄的势利眼和不得志也猖狂的小人物。明明大家都是小市民,但就是敢于对刑满释放的人员有歧视。热衷无中生有编排流言蜚语,弄堂狭路相逢给个白眼吐口唾沫,菜市场相遇指指点点话里话外透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陆恒享在这样的生存环境里一定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吧?他不是那种能撒泼骂街的人,只会将伤害打破牙齿和血吞,心里一定万分苦楚吧?

陈留芳望着眼前吃面的陆恒享,心潮起伏。

虽然饿得厉害,陆恒享吃饭的姿态还是显示出良好的教养。

一碗面下肚,胃痛纾解,陆恒享整个人舒缓下来。

陈留芳从斜襟里掏出一个包着东西的手帕,轻轻放在不大的桌面上。不算粗糙的手压在手帕上。

“恒享,16年前我搬进这套石库门房子。这些年,楼里住户来来去去,只有我一家始终没走。我把你们陆家的房子当成我的家。我在这里养大了彩彩;见过你姆妈病重,看过你和你爱人床前尽孝;你姆妈走后,我看着你爱人肚皮大起来,看着松之出生。如今松之已经长得跟你一般高了。

我不是话多的人,加上曾经因个人问题被同事伤害过,从前总有几分闭门躲是非的念头。你不在的这三年,尤其是彩彩去日本后的日子里,发生很多事。彩彩去日本后,松之隔三差五就来敲我家门。说是请教问题,其实是担心我独居,生病无人知晓。你爱人担心我一个人吃饭应付,每次灶披间里烧好菜,都真心实意要分给我些。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是我后知后觉。日复一日里发生的点点滴滴,早就改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说句有失分寸的话,我心里,其实早已将你们看成我的亲人。我虚长你一截,你要是愿意,就当我是你的嬢嬢。请不要拒绝嬢嬢的一份心意。”

手帕被推向陆恒享。

陆恒享不需要打开,心里十分明白,手帕里包着的,是一叠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