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颜料构成的心跳

梅雨在窗棂上织出青灰色的蛛网,走廊尽头的白炽灯管在潮气中苟延残喘地摇晃。许鸣的助听器传来细密的电流杂音,像是有人把磁带泡进漂白水后反复倒带。她数着第23滴坠落的冷凝水,突然听见铅笔芯在纸面崩断的脆响——像咬碎一颗冰冻的玻璃糖。

江悟的指关节正在发作性痉挛,青紫色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蜿蜒如地下铁线路。他撕扯速写本的动作带着某种病态的韵律,泛黄的纸张裂口处渗出细碎纤维,仿佛伤口结痂时剥落的血痂。注射强心剂后的静脉在皮下突突跳动,让他手腕看起来像装着濒死萤火虫的玻璃瓶。

“刺啦——“

最新撕下的纸页飘落在许鸣的石膏绷带上,那是幅未完成的雨巷写生。画中少女的蓝条纹病号服领口微敞,锁骨处停着只墨迹未干的雨燕——正是她上周住院时的模样。许鸣感觉石膏缝隙里的皮肤突然灼痛,那里还残留着江悟用碘酒画的笑脸,随体温蒸腾成淡褐色的雾。

走廊传来推车碾过积水的黏腻声响,混着远处闷雷在助听器里发酵成诡异的低频轰鸣。江悟忽然剧烈咳嗽,掌心的纸团绽开暗红斑纹,像雪地里炸开的山楂果酱。他顺势将染血的速写纸折成纸船,放进窗台积蓄的雨水里。许鸣看见那只小船载着血色星辰,缓缓漂向排水管口的漩涡,恍若十八年来所有未寄出的情书终将坠入下水道的银河。

雨幕深处,住院部楼下的广玉兰正在坠落肥厚的花瓣。某片沾满泥浆的白色砸在窗台时,许鸣发现江悟撕碎的画稿背面,全是用心电图导联线描摹的她的轮廓。那些颤抖的线条在潮湿空气里微微卷曲,如同正在融化的冰裂纹瓷器。

画室顶灯突然熄灭,江悟的呼吸声在黑暗中格外沉重。许鸣摸到他的手腕,静脉留置针凸起的触感让她想起外婆临终时的输液管。“别碰,“少年甩开手的力度很轻,“会传染的。“

她摸出素描本,荧光笔在纸面游走:「先天性心脏病不会传染,笨蛋」。江悟闷笑震动胸腔的声音,像远山滚过的春雷。

暴雨那天的颜料事故是个意外。许鸣后来总想,如果没打翻那盒温莎牛顿,是否就能避开命运精心设计的褶皱。钴蓝渗进瓷砖裂缝时,江悟正用沾满颜料的手指在她石膏绷带上画紫罗兰——那是上周篮球赛骨折时他亲手缠的。

“许同学的血是群青色的。“他故意把听诊器贴在她石膏上,金属触感冰凉,“每次偷看我,心跳频率就会变成快板节奏。“

医务室窗帘漏进的光斑在移动。许鸣突然按住他正要收回的手,在掌心写:「你的心跳是什么颜色?」

江悟的睫毛在斜射的阳光里筛落细碎的金尘,忽明忽暗的阴影投在鼻梁的淤青上——那是上周昏厥时磕到输液架的勋章。他蜷起的手指悬停在光柱中,靛蓝与茜素红在指缝间交融成瘀紫色,随着画圈的动作甩出星屑似的水珠。许鸣看见那些色彩粒子在消毒水的气味里缓缓上升,像极了童年时在教堂看到的彩色玻璃投影。

“像被雨淋湿的虹。“他的尾音裹着喘息,喉结在逆光中滚动如将熄的炭火。一滴孔雀绿颜料正顺着虎口的针眼滑落,在白色床单上洇出蕨类植物般的纹路。许鸣忽然想起三年前暴雨中的美术教室,江悟就是用这双手替她挡住倾倒的画架,掌心的血混着水彩在石膏像上开出诡异的花。

阳光突然被云层揉碎,那些悬浮的颜料微粒骤然显形。江悟的指尖仍在虚空中画着同心圆,虹膜的琥珀色在明暗交替中流转,仿佛藏着无数个未完成的下弦月。许鸣听见他袖口滑落的纽扣撞击床栏,金属颤音混着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在潮湿的空气中织成透明的茧。

当第一滴雨砸在窗台时,江悟的手指终于垂落。水彩在床沿拖曳出彗尾般的痕迹,而他睫毛上凝结的细小光斑,正随着渐弱的呼吸频率明灭,如同正在消逝的萤火虫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