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日,午时,刑部三堂西朝房。
六位主事离开之后,大司寇就独自一人静坐于屋内,手中端着一盏清茶,思绪却早已飘远。
自从上疏递了辞呈之后,已是多日未曾踏入刑部衙门。
这段时日里,张问达暂领刑部事务,倒也算得上勤谨操持,表面上井井有条。
可他,却也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熟悉倚仗的几位郎中悉数调离了。
说起来也算是升迁,成为知府。
但一纸调令,一个丢去贵州思南府,一个抛往云南武定府。
与其说是调升,不如说是调贬。
自己倒是真没想到,这张司寇的动作如此之快。
当然,按朝中成例,自己既然十八次上疏乞骸骨,自应效法古礼,不应再过问部内庶务。
可张问达这厮,连个例行公事的“三辞三让”都懒得做,实在是太不讲官场体面。
刚才那两个可怜虫,还在自己面前哭诉了一番,诉说离乡之苦,前程渺茫。
可这事已是板上钉钉,大司寇又能如何?
既然已是既成之局,他也只得勉为其难,放下架子,好言相劝,安抚几句。
虽然,前几日听说此事之后,李志还是与吏部尚书赵焕打了个招呼,叮嘱他留心刑部郎中之后的升迁事宜。
只是,那两个已被定案调走的倒霉郎中,终究也只能祝福一句“高升”了。
真个是升了官,却远赴绝地,凄凉至极。
大司寇李志,忽然又想起了一个人——李伯弢,也不知他要是遇见这情况,有什么好办法。
李志望着一个郑崇岳,未来贵州思南府知府;一个胡其慥,未来云南武定府知府。
这郑崇岳乃浙江金华浦江人,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从顺天府东安县令升为刑部主事,一步步干到了福建司郎中。
而这胡其慥乃湖广京山人,更是能力出众,他是万历二十二年的举人,未及进士,初授乐昌令,后入刑部主事。
以一个举人之姿能升到京司郎中,在这之前的历史里少有几人,最为闻名的怕不是海瑞了吧!
后世里还流传下来了一首,他描写云南抚仙湖的名句:百尺虹飞挂彩楼,红尘隔断拟沧州。
当然,除了自己办事干练之外,自然少不了大司寇不拘一格的用人。
胡其慥自然心中感念,因此今日便和郑崇岳两人去见了大司寇,少不得哭诉一番。
李志心知肚明,这两地虽名为知府,实则边远穷困,山高路远,土司林立,艰难困苦自不必多言。
于是,他放缓了语气,捋了捋胡须,沉声说道:
“老夫虽是行将乞骸骨之人,早已无意部务。”
“但是诸位也不必太过忧虑。只要吏部尚书赵公,史部堂两位还在朝中掌事——老夫这一点薄面,他们终究还是要顾及几分。”
“你们二人但安心往任,若能安然度过三年之期,自有调转之机。”
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
李志心里却清楚得很,这原不过是场面话,是临行前送给溺水之人的一根苇草。
可他更明白——人在官场,有这根苇草,总胜于两手空空。
果然,那胡其慥与郑崇岳听罢,原本满脸的愁苦,竟也浮起了几分感激之色,齐齐拱手而拜:“多谢大司寇厚念!”
而于此同时,又有两位司内郎中,不停的打着喷嚏。
一个是现任江西司郎中郑升,一个是现任云南司郎中张嗣诚。
这郑升乃福建泉州人,万历三十二年进士,由真定府枣强县令,调任刑部主事,已年过半百,本想等着安然退隐,只不知为何今日不停的打着喷嚏,莫非是有人挂念?
而这云南司郎中张嗣诚乃山东登州府人,万历二十三年的进士,故大理寺卿张梦鲤的长子。
正因如此,所以在这部内,人人都觉得他和大司寇关系匪浅——他自有苦笑,父亲过世多年,和这大司寇的同朝之交,哪有那么容易就落到自己头上来!
不过在这历史上,更为出名的则是他的好儿子张载徵,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这张载徵乃神人也——其母李宜人梦见高僧入帷而生......
也不知这高僧是真在梦中还是在梦外。
只不过,今日他和郑升一样,略感风寒?
殊不知,这两人平白无故的就被少司寇张问达给盯上了。
李志坐在案前,脑海中想着事情,陷入沉思。
忽然间,耳边传来门口一阵轻轻而急促的敲门声。
那敲门声不重,却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急迫。
李志眉头微动,抬头一看,却见门外立着的,正是内阁的书办。
他心中一动,立刻沉声道:“进来。”
那书办快步上前,恭恭敬敬地将刑部和都察院的公文奉上,之后他微微低首,压低声音,说道:
“大司寇,元辅让我给您带句话。”
“说。”
书办凝声道:“今日,京营总督忻城伯和各大营提督入宫面圣,紧跟着,锦衣卫大都督骆思恭和东厂提督卢受也被召入。”
“宫里的消息——似乎,是要拿人。”
一语出口,李志只觉心头仿佛被惊雷炸响,整个人顿时坐直了腰背,茶盏微微一晃。
他盯着那书办,声如沉水:“拿谁?”
书办摇头:“还不知道。现在,忻城伯、骆都督和卢公公仍在宫内。”
李志缓缓靠坐回椅中,目光如深潭,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恢复了镇定:“明白了。”
顿了顿,他又说道:“你回禀元辅——就说老夫知道了,替老夫谢他一声拂照。”
书办闻言,躬身一礼,悄然退去。
李志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良久不语。
这忻城伯和骆思恭卢受,入宫要抓谁,李志此刻心中,已然可以猜个十有八九。
忻城伯赵世新竟然没有上奏,而是直接带人入宫面圣,这是超出了李志的预料。
毕竟说到底,不过是两个后辈之间的争执罢了。
但现在看来,这赵世新竟然真有能耐说动陛下,不仅召见他,更连锦衣卫和东厂也一并招来,亲自布置拿人!
李志的眉头紧紧锁起,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
然而,真正让他忧虑的,却不是赵世新的发难。
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陛下,到底知不知道,要抓的是什么人。
若是天子心知肚明,知道那要被拿下的,是自己的后辈,这事情就很难善了了。
但若是忻城伯有意隐瞒,借故奏对,那老夫也无惧于他。
李志宦海沉浮多年,自是深知其中利害。
一旦锦衣卫明牌捉拿李伯弢,自己便不得不避嫌自清。
到了那时,无论是刑部还是都察院,他都不能插手,只能暂时退身,以免落人口实。
更何况,李志心头一震,他忽然想起——自家府宅之中,尚且住着三个蒙古人!
在这等风声鹤唳之时,若是锦衣卫要大做文章,借此为名兴师问罪,未必不是祸福难料。
眼下,他最需要的,便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