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弢放弃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
其一,自己身为兵部观政,一上来就推翻职方司的判断,自己以后就不用混了......
其二,人微言轻,在当时根据所有的塘报军情来判断——绝大部分人都倾向于沈阳的情况下,自己这么做只是白费徒劳。
其三,以后世的状况来看,即便以现有的马林余部守卫开原,只要指挥得当,并不是没有机会。
所以,李伯弢还是决定,将自己的努力放在李如柏身上。
想到此处,他眼睛慢慢转向对面。
果然,自己那好“叔叔”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那双不大不小透着精光的眼神,也正看向自己!
李伯弢心中明白,这潘汝祯要想提议:李如柏去开原,还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说辞。
那就还是由自己,再递给他一把刀吧!
心念一动,见倪文焕入座以后,立刻掸了掸袖子,起身直立。
为了让大家更为注目,李伯弢选择了一个不太谦虚的方式,他离开座位,步入大堂,转身朝向中堂三位司马。
三人见又是刚才那位郎官,都会心一笑,想看看他如此郑重,不知有何高见。
李伯弢礼成之后,开口说道:
“刚才王大兵曹研判,这沈阳乃建虏的重点目标,职下深以为然。”
“不过,职下还想补充一点,可供兵部、职方司和王大兵曹参考。”
薛三才点了点头,言道:“请说!”
李伯弢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
辽左地区是京师的屏障,若想保住京师,辽东的防线绝不能放弃。
而辽东的河东地区是辽镇(辽阳、沈阳)的腹心,若要守住辽镇,就不能失去河东。
而开原则是河东的根基,若要守住河东,就绝不能丢掉开原。
李伯弢三言一出,堂中立刻陷入了寂静。
所有人,都在思考这几句话的意味。
李伯弢当然知道,后世网络之中有人专门在讨论是否该固守辽东防线。
一派认为应该,另一派则是认为不该,而应退守山海关,缩短后勤线。
在李伯弢看来,很多人都忽视了一个问题:时间点。
有些人在天启年间说应该退守,有些人在崇祯年间说不该退守。
用崇祯年的情况驳斥天启的状况,反之亦然——李伯弢觉得都不怎么对。
如果要完全退守至山海关,李伯弢的一家之言,认为取决于一个关键因素:
皮岛是否丢失,或者说皮岛是否发挥了作用。
一旦皮岛落入后金之手,那么李伯弢认为,明廷应立刻放弃辽东,退守山海关,将省下的大批银两用于训练精卒。
但其实,在崇祯十年1637年,皮岛沦陷前二至三年内,它已经完全丧失了牵制功能。
所以,这个时间点,应该是在1634年至1637年之间。
如果在这期间,全力退守山海关一线,那么到了崇祯十二年,1639年农民军再次反叛时,朝廷将会有足够的银两和精卒用于镇压。
如此,事情或有可为,朝廷气数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过,至少以李伯弢所处的年代,万历四十七年来说,就没有退守山海关的问题,而只有如何守住辽左的问题。
所以,李伯弢继续说道——
然而,如果开原失守,清阳、庆云被掠,建虏兵锋将直指铁岭、中固、懿路、泛河等数城。
此时,从鸭绿江东南直到辽西北的一系列城堡,如永奠、新奠、长奠、叆阳、孤山、一堵墙、东州、抚安、柴河、松山、靖安、威远镇等数十个堡垒,将会无一幸存!
已失陷者,将无可复!
而同时,辽阳、沈阳将会成为河东的孤城,如此,辽沈又如何能守?
建州贼寇若未攻破开原,那他们还将顾忌北关(叶赫、蒙古)在背后,害怕朝鲜在侧翼的牵制。
一旦开原城陷,北关必将屈服,朝鲜亦不敢反抗,建虏再无后顾之忧。
若贼军与蒙古、朝鲜暗中联合,叶赫内患清除,便再无顾忌,自然会全力攻打辽阳、沈阳。
“辽阳、沈阳能守得住吗?”李伯弢再次强调。
辽左之役前,建州贼军东有朝鲜,北有蒙古,西有辽阳、开原,只有东北一条退路(黑龙江方向)。
若去年在清河、抚顺失陷后,朝廷能够立刻复夺此二地,坚守宽奠,再于柴河、靖安等地设防,屯兵守势,以逐步包围、压缩贼军,那时他们不过是瓮中之鳖。
然而,自三月以来,三路官军大败后,贼兵开始四处出入掠夺,肆无忌惮。
更令人担忧的是,开原自古称黄龙府(非岳飞口中的黄龙府),乃元代的上都,城池广大,物产丰饶,百姓富庶。
若贼军占据开原,将掠夺牛马车辆、金银财货不尽。
贼军只需分出十万金银,买通蒙古宰卜二十四营、炒花二十营,命其东攻辽沈、西攻广宁,辽镇还能保住吗?
更进一步,贼军若彻底占领辽镇,将掠夺的金银财货再分数十万,诱使虎憨攻昌平、蓟州,如当年也先逼近京城;
又分出部分财物贿赂卜失兔诸部,令其进犯宣府、大同,像昔日俺答进犯京城,使朝廷不敢轻举妄动。
届时,建州贼军便可长驱直入山海关,或绕道海上攻天津、登州、莱州一带,此皆国家必然面临的大难。
李伯弢越说越危言耸听,越说越情况危急,将堂中诸公听得面带惊恐,心惊胆颤。
他最后说道:“职下恳请迅速选派一位稳健大将,代替开原总兵马林,固守开原!”
李伯弢立于堂中,周围一片寂静。
开原的重要性,诸官心知肚明,但是职方司的研判按理必有所本。
现在河东的问题,就在于兵力有限,顾得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
而从兵部的判断上看,应该是集中兵力固守沈阳。
不过,中堂的薛三才对于李伯弢自然是极为瞩意的。
当李伯弢在陈述建言之时,他凝神静听,几乎是一字不漏地细细听了下来。
作为一个成熟练达,在兵部七年的老臣,他立刻察觉出李伯弢言语之中的矛盾所在。
然而,薛三才并不认为李伯弢会在这等关节之处轻易犯错,因而沉吟片刻,开口问道:
“李观政,既然你言之凿凿,谓开原之地,关防要害,关系甚重,那为何最终的建言,却仅‘派一将固守’,便足矣?”
薛三才此问,正在李伯弢的意料之中,他略作思忖,随即拱手答道:
“回禀薛司马,职下以为,各方线索各路塘报皆指明,建虏极有可能于三月之内,再次兴兵西犯,而其所图之地,十有八九,正是沈阳!”
“对此,职下亦无异议,深以为然!”
李伯弢说完此话,便见中堂之上三位司马皆各自微微颔首,显然对其言有所认可。
他心中不禁暗自一叹,暗道好险。
幸亏自己不曾托大,想要推翻职方司此前之判断。
毕竟,像这等关乎边防安危的大计,三位司马岂有不预先过目、定夺之理。
自己若真一时头铁,反倒是贻笑大方了。
想着此节,他稍稍定了定心神,语气亦缓了几分,继而说道:
“不过,职下亦曾权衡再三,以为仍有一线之可能,不可不察。”
“倘若建虏先以佯攻之势犯我开原,妄想诱我沈阳守军仓促出援。”
“而后,我军识破虏计,固守沈阳不动,则后金兵马很有可能假戏真做,将佯攻变为真袭,骤然转而强取开原!”
“若此时,开原没有防备,很有可能被建虏得手!”
李伯弢话音一落,大堂之中,旋即响起几声低低的附和之声。
毕竟兵者,诡道也。
防虞备诈,方是为将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