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

三个人在小河边的草场上干活，

把摊晒的干草收拢，垛成草堆，

他们不时抬眼去看西边的天色，

西天有一团镶有金边的不规则的

乌云在移动，而在乌云中央

始终横着一柄闪亮的匕首。忽然

一名雇工把干草杈往地上一扔，

转身朝家里走去。另一名则没动。

那位城里长大的牧场主大惑不解。

“出什么事啦？”

　　　　　　　　“你刚才说的话。”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说我们得使把劲儿。”

“使劲儿堆草？——因为天快下雨？

我说这话至少是在半小时以前。

我那么说也是在为我自己加劲儿。”

“你不懂行。但詹姆斯也是个傻蛋。

他以为你在暗示说他干活不卖力。

一般主人喊加油干都有那种意思。

当然，詹姆斯得把话嚼上半天

才会做出反应；他已经嚼出那味儿。”

“他要那样理解，那他真是个傻瓜。”

“别为这事心烦。你已学到点东西。

对懂行的雇工有两个要求莫提——

一是叫干得快点，二是叫干得好些。

我和其他好把式一样也难侍候，

但我很可能照样对你尽心尽力，

因为我知道你并不懂我们的规矩。

你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甚至

说出我们想的，可你并没有暗示。

我给你讲一件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那时我就在这北边的塞勒姆镇区18

和四五个雇工一道替一户人家收草，

那家人姓桑德斯。谁也不喜欢那老板。

他长得活像是蜘蛛的某个变种，

四条胳膊腿儿又细又长又弯，

有驼背的躯干却胖得像个烤圆饼。

但说到干活，那家伙可真拼命，

尤其是在他拼命也能让雇工跟着

拼命的时候。我现在也不想否认

他对自己很苛刻。我发现他自己

从来就没有固定的作息时间。

太阳光和灯光对他都是一回事，

我曾听见他整夜都在谷仓里干活。

可他就是喜欢催他的雇工加劲儿。

对那些带不动的人他就紧逼紧催——

你知道在割草时可以来这一手——

镰刀紧跟着他们的脚后跟，威胁

　　要把他们的双腿割掉。

我一直很留神他那套挤压把戏

（我们管那叫挤压）并一直防着他。

所以当有次收草时他要我做搭档，

我就暗想得留心别招什么麻烦。

我装好一大车干草并捆压结实，

老桑德斯耙去浮草，说了声‘好嘞！’

直到我们进入谷仓一切都很顺利，

只等把干草卸进堆草的隔仓。

你知道虽说堆草又慢又费劲儿，

可卸草却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

卸车人只消站在车上往下扔草，

一车草要不了多会儿就可卸光。

你该不会认为干这种轻松活儿

也需要大声敦促，你说是吧？

可当时那个老傻瓜双手紧握草杈，

从堆草坑里抬起满脸胡须的脸，

像个军官似的吼道：‘让他妈的来吧！’

我心想你真要他妈来？我没听错吧？

于是我大声问：‘你刚才嚷什么来着？

你说让他妈来？’‘对，让他妈的来吧。’

他又说了一遍，但声音温和了一些。

你就绝不会对雇工说这种脏话，

自重的人都不会说。老天做证，当时

我真恨不得把他和他的臭嘴一同除掉。

那车草是我装的，我知道怎样卸。

我先试着轻轻叉出两三捆草，好像

在考虑从何下手，然后我一叉到底

把整车干草朝他头上倾卸下去。

透过腾起的灰尘我朝下瞥了一眼，

只见他像个溺水者仰着头在挣扎，

像一只被夹住的老鼠大声尖叫。

‘他妈的，’我说，‘你这是活该！’

随即他就没了影子也没了叫声。

我弄干净草架便赶车出仓去消气。

我坐下来一边拭去脖子上的草籽

一边等着有人来问我出了什么事，

这时有人高声问：‘那老家伙在哪儿？’

‘我把他埋在谷仓里的干草堆下了。

你们要找他，可以去把他挖出来。’

见我拭脖子上的草籽，他们意识到

肯定发生了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

他们跑向谷仓，我则待在原地。

后来他们告诉我，他们把草坑里

的干草叉了一大半出来。不见人影！

他们仔细倾听，也未闻丝毫动静。

我猜他们以为我刺穿了他的脑袋，

不然我不可能把他埋在干草下面。

他们继续挖掘。‘别让他妻子来谷仓。’

去拦他妻子的人朝一扇窗户里看，

真他妈的，他居然已在厨房里，

瘫在一把椅子上，双脚靠着火炉，

尽管那是那年夏季最热的一天。

从背后也能看出他气急败坏，

所以没人敢进去惊动他，甚至

不敢让他察觉有人在背后看他。

显而易见，我没能把他埋掉

（我也许只把他撞倒了），但是

我想埋他的企图伤了他的面子。

他径直回到了屋里，以免碰上我。

那天下午他一直远远躲着我们。

我们继续为他收草。晚些时候

我们看见他到菜园里去摘豌豆，

因为他老闲不住，总要找点事做。”

“发现他没死你该松了口气吧？”

“对！可也说不准——这很难说。

我当时的确是恨不得要他的命。”

“你来了这么狠一手。他辞了你吗？”

“辞我？不！他知道我是按规矩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