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伊春(上)

“呜呜呜——!”列车拉长的鸣笛声,将我从座位上摇醒,硬座坐得人双腿肿胀。

列车外山峦飞逝而过。我看了看对面趴在桌上睡觉的博士张,并不打算叫醒她,起身准备在过道里活动一下腿脚。谁知,趴着的博士张并没有睡着,我一动,她便抬头叫了我一声:“陈国强,这次你不该来,我总觉得事儿不对。”

说话间,她揉了揉太阳穴,跟着起身。我俩在列车过道里来回走动,松松僵肿的双腿,好在这一趟京哈铁路乘客不多,所以还不算太挤。

“正是因为不对劲,所以我才要来。”我踱步回道。

博士张盯着窗外,说:“快到站了,我第一次来黑龙江呢!”

列车外绿色的山峦,逐渐变得光秃秃,树木砍伐的痕迹相当严重,大树没有,只有刚长起来不久的小树,树干细得让人怀疑,能不能经受住一场北方的寒风。

黑龙江这一片连着兴安岭,原本是密密莽莽的原始森林,但以前日本人占领时,大肆砍伐倒卖,这一带就这么给荒了。

三个多小时后,列车停在了哈尔滨,我和博士张下了列车,又开始转汽车,前往伊春。

我之所以从渤海湾的白雪号,来到京哈铁路的列车,是有原因的。

前阵子赶上老兵长假,我和泥鳅琢磨着去北京一趟。泥鳅惦记着让石教授指导他的写诗水平,我则惦记着三道爷和博士张,想着一年多不见,上北京拜会拜会。打定主意后,我俩便趁假期辗转到了北京。

三道爷当时不知又搁哪儿折腾去了,人没联系上,反而是博士张好好招待了我和泥鳅一番。当天晚上住博士张家里,我左思右想,想起这两年认识后的点点滴滴,想起一年多以来的一封封书信,便下定决心,明天一早和博士张把话挑明了,并且在心里反复练习几句话:

“认识这么久了,你觉得咱俩合适吗?你要不嫌弃我,咱们给上级打报告,然后领结婚证吧?”

转而又想:她在西方留学比较久,或许我应该跟外国人学学,说……我爱你?就在我决定要揣着老脸,在第二天用西式方法,去田里拔一捧野花,单膝跪地跟她说‘我爱你,你能和我结婚吗’时,博士张却临时接到上级命令,要赶往伊春执行任务。

伊春那地儿位于黑龙江,原本是个小镇,以前叫伊春镇,靠近日本人的林场,52年被升级为县,现在称为伊春县。那边周围都是原始森林,连接着兴安岭,是个水土深厚,人烟稀少之所,有一定危险性。

把博士张调去那儿做什么?

她说:“紧急任务,说是要进原始森林,具体情况要到了伊春和领队碰头才清楚。”我一听原始森林,心里咯噔一下:现在是夏季,原始森林中正是猛兽横行,毒虫飞涨之时,像博士张这种舍弃海外高薪,毅然回国报效的人才,国家对于他们的安全状况非常上心,如非必要,是不会让他们涉险的。

盯着博士张的侧脸,想到一年多前的迷亡海之行,我更是放心不下,“既然是国家交付的任务,再难再险,也要坚决完成,但我不能让你自己去,你等着,我这就给上级打报告,申请护送你!”

博士张阻止我,“都有随行护送人员,你不要跟着来涉险。”

我急道:“亲自护送我才安心!”

博士张一愣,紧接着抿唇一笑,黑幽幽的目光静静看着我。远处传来自行车叮铃铃清脆的铃响,夏季的北风吹得人心头激荡,我张了张嘴,昨晚练习半宿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眼下有国家交付的任务在,还是先完成任务要紧。

当下,我和博士张分别给上级领导打了报告,上级很快给出了回复,同意由我作为护送人员之一,参与这次任务。泥鳅知道后说我忒不仗义,一同来的北京,结果撇下他自己做任务去了,我给这小子好一阵陪不是,又请他吃了一顿热包子,这才作罢。

回忆间,颠簸的汽车,驶入了尹春县的范围,我和博士张都忍不住探头张望,想看看新中国成立后的北方小县城发展成什么样了。谁知看了半晌,除了一条布满碎石,冒着黄土坑洼不平的路外,就剩下茂密的杂草和远处的山丘,半个建筑物的影子也没看见。

我忍不住问开车的司机:“不是已经进县城了吗?怎么看着,这地方有些不对劲儿啊。”司机像是习惯了,说:“有什么不对劲的,不都这样吗?”我和博士张对视一眼,没说话,心里却有了谱。

虽说建国后,开始大力发展工业,人民的生活水平相对提高了,但地域不同,差距依旧很大。这地儿和我之前到过的县城不一样,比起渤海边的盐县等地,更是差得远,看样子是个条件还非常艰苦的地方。

突然,博士张咦了一声,指着车窗外道:“看,好大一片坟地。”我顺着看去,发现路边不远处,赫然有许多长满荒草的坟丘,一个个如同馒头形,长满杂草,奇怪的是,都没看见石碑一类的。

我正要接话,那开车的司机吓了一跳,惊慌道:“可别瞎指!小心被这乱葬岗的先人们给缠上了!”

博士张闻言一笑,“我说司机大哥,你不久前还跟我们探讨马克思主义和毛主席思想,怎么,你连破除封建迷信,坚持科学道路的基本价值观都忘了?”

司机虎着脸支支吾吾:“这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是坚决服从毛主席他老人家号召的,但老祖宗留下的传统,咱也不能忘,你赶紧把手收回来,这一带埋的不是寻常的死人,全是枉死的孤魂野鬼,小心晚上它们找你去。”

博士张见司机真急了,便也不跟他逗,收回手安静坐着,那司机却是打开话匣子,噼里啪啦咬牙说个不停:“日本人是畜牲啊,杀了多少人,全是枉死的,死了就往刚才那片地里扔。那时候要一天死的人多了,就直接往坟坑里堆,那血肉模糊,胳膊腿儿横竖叠一起的惨景能把活人吓死,真是作孽啊!你们要是不信,晚上睡觉的时候仔细听,鬼哭狼嚎的,晚上都不敢走夜路,一走夜路准撞怨鬼。”

我道:“有没有这么邪乎啊?”

司机道:“可不是咋地,你们别不信,我家虽然不在这儿,但因为开车,有时候会在县里住,有一天晚上开车,你们猜我看见什么了?”不等我们接话,他便道:“我看见前面路上,有个人在地上爬,看起来好像是腿断了不能走,他爬得特别慢,我的车也不过不了。见义勇为,助人为乐是传统美德不是?所以我就下车,想把他扶到路对面去,或者要是顺路,就把他送到他想去的地方,结果……”

说到这儿,司机嘴里嘶了一声,道:“我走过去把人一扶,那人抬起脸,一半脸是好的,一半脸就剩骨头了,那尸臭味儿,吓得我魂都飞了,赶紧躲车上去,我回神再看时,那人就已经不见了。”

我心里打着小鼓,跟博士张递了个眼神。博士张小声道:“肯定编故事吓我们呢。”我没回话,心下却想起了一年前的事儿:当时在深海底下,孙才临的死,还有那个神秘的水下人影,究竟是鲛人还是鬼魂,至今我也闹不明白。

因此被司机这么一说,博士张虽浑不在意,我却忍不住多看了那乱葬岗一眼。

又行驶了半个钟头,我们终于能看见零零星星的老旧房屋,东一座、西一栋地矗立着,还有许多早期清朝建筑,在炮火的攻击下早已破破烂烂,有些荒芜的如同鬼宅,有些被简单修葺后,继续住人。

我们下了车后,打听招待所的位置,一路沿着街道寻摸过去,沿途几乎看不见几个人,路边连个卖针头线脑的摊子都没有。

“北方的县城,都是这样的?”我问博士张。

这怎么跟我平日里听说的不一样?我耳里听到的消息,一直是北方人民正在如火如荼的干生产,怎么到了这北方县城后,压根看不见甩胳膊干活的积极场景,反而让我联想起战后,大批民众迁移留下的空城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