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海军(2)

渤海湾的县城叫海兴县,过了海兴就是盐县,其实这两个地方都是小县城,来回稍微走急些两天也就到了,多出来的时间算是李俞连默许的,让我们放松放松,否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夜待在船上看着茫茫大海,是人都会发疯的。

我们一行人下了船没有直接赶去盐县,而是就近找了个地方,八十来个人大吃了一顿。

说是大吃,其实也就是一人一碗裹了绿菜叶的虾子面,面是粗面,虾子也见不到几个,主要还是菜叶子让人食指大动。

我们在海船上,一待就是十天半个月,绿色蔬菜很难保存,大多是吃土豆红薯一类的易保存食物,给我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秘密运输任务,为了不被人发现,白雪号在茫茫大海上绕行了两个月才到达目的地。

那两个月吃的食物,完全看不见一片绿叶,后来一行人下了船,看见路边的蔬菜,一个个眼光发绿,恨不得生吃。

我们都穿着白色的海军服,老板一看就能认出来,一见我们进了馆子,被海风吹黑的面上笑出深深的皱纹。

不大的馆子里挤不下八十多人,老板夫妻俩又搬出十多条长板凳,一部分人捧着碗就在店外吃,等呼啦啦吃完一碗面,所有人都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泥鳅抱着碗感慨:“这才是人吃的东西啊。”

我道:“合着你平时在船上吃的是猪食?”

泥鳅瞪了我一眼,嘀咕道:“老陈,你这个人吧忒严肃,怎么一点儿都不懂逗乐。”

我摇了摇头,没接话。

我承认,我确实不是个懂得逗乐的人,泥鳅和我不一样,他一当兵,当的就是水军,而我……是从抗日战场上下来的老兵,我见过太多太多残酷血腥的场面,让我打仗,我会,让我开玩笑逗乐子,那还真挺难为我的。

吃完面,我们到海兴县当地政府调动了一辆军用大东风。

由于人手紧张,因此当地政府也抽不出人手给我们开车。

我们一行八十人,只有我是陆军出身,其余人别说开车,方向盘都握不准,最后只有我坐在前座当起司机,泥鳅则坐在副驾驶座上,没多久就一脸昏昏欲睡的表情,眼皮直打架。

白雪号泊岸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我们一行人吃完饭又到海兴县政府调车,一翻折腾下来,出发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多,太阳有气无力的半挂在天空,光芒暗淡,道路上行人稀少。

我一路开着车,到了晚上十点多左右,大东方后尾巴里,士兵高兴的说话声也逐渐淡下去,大概都已经靠在车璧上睡着了。

旁边的泥鳅整个人都往下滑了一大半,嘴角挂着晶亮亮的哈喇子。

这道路烂的很,七弯八拐,颠簸不平,路两旁荒草丛生,毫无人烟,到了这个点儿,到处都是黑漆漆一片,只有大东风的两只灯眼照亮前方的路,其余的都隐在黑暗中。

我开了几个小时的车后,便觉得有些累了,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会开这种陆军大东风,进度是不能停下来的,所以只能强打起精神继续行驶,心里忍不住羡慕泥鳅能睡的这么舒服。

我的睡眠质量并不好,有时候我会害怕入睡,因为我总是做梦,做各种各样的噩梦。除了关于那个坟堆的噩梦,我还总是梦见自己回到了抗日战场上,到处都是尸体和血,每次醒来,我都是大汗淋漓的。

便在我羡慕着泥鳅的睡眠时,突然发现,前面黑乎乎的道路边上,模模糊糊站着一个人影,正朝我招手,似乎在让我停车。

车前的灯光射程不远,因此我不太确定对方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大半夜的在这荒郊野外,于是就没有停车。

等车子越来越靠前时,那个人影也越来越清晰,是一个女人的轮廓,穿着一身白衣,在黑暗中有些扎眼。

我正打算停车,那个招手的女人,却忽然一下子朝着我的车头跑了过来,速度快的如同鬼魅。我吓的手中一抖,却刹车不急,整辆大东风的车身顿时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整个儿颠簸了一下。

不好!撞上了!那个女人怎么回事!怎么自己往我车上撞啊!

泥鳅正睡的昏天黑地,这一颠簸,整个人便往前一倾,额头在车台上重重一磕,嘴里哎哟一声,捂着额头醒过来,嚷道:“老陈,出什么事了!你这是开车还是要命啊。”

我抹了把脸,立刻打开大东风的其余三只灯眼,打开车门慌忙跳下去,急切道:“完蛋了,我撞人了!”泥鳅一脸惊愕,紧跟着也赶紧下车,道:“你别吓我,你他娘的不总吹自己是陆军精英吗?这荒郊野外你都能撞人啊!”

我没空理泥鳅,赶紧到车前方查看,三只灯眼同时打开,前方的路被照的亮晃晃一片,但车底下却什么也没有。

我以为下面会压着一个人,会有血,但事实上,下面干干净净的,只有烂泥,没有血迹,更没有人。

泥鳅跟着一看,打了个哈欠,道:“我说……你这是撞人啊?人呢?我看你是撞鬼了吧!”他抱怨完,揉着自己的额头,又踢了大东风一脚,道:“这车子没事吧?没事咱们接着走。你是不是太累了,要实在不行,咱们不走了,在这儿歇一歇,明天抓紧点,把时间赶回来。”

我摇了摇头,心中闷的慌,脑袋有些涨痛起来。

刚才那个人影难道是我的幻觉吗?

上了车,泥鳅看出我脸色不太对劲,也没有继续睡,于是跟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说要跟我提神。

聊着聊着,他来了兴致,说道:“哎,你以前不是陆军吗?你给我讲讲你们陆军的事。”

我平时从来不喜欢提以前的事,因为战争这种事情,太血腥,太残酷,绝对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事,往往一闭上眼,那些死去的战友、朋友,就会轮流在你眼前晃,那种感觉,让人揪心。

但此时我也闲的慌,再加上离开战场几年下来,心情也舒缓了一些,于是道:“给你讲一个吧,一九四三年我刚上抗日战场那会儿……”

我话还没说完,泥鳅愣住了,打断我道:“不……不是,兄弟你耍我啊?这怎么就到了抗日战场了?”

我眯起眼,道:“你听不听,不听拉倒。”王泥鳅目瞪口呆,道:“你小子……我以为你就一普通陆军,没想到你还参加过抗日战啊?这牛可以吹一辈子啊!你以前怎么从来不说,难怪后台那么硬。”

抗日战争已经过去了八年,郝功勋从小生活在海边。

一九五一年,中国海军成立时就直接当了海军,对他来说,陆军既熟悉又陌生,海军成立前就已经结束的抗日战更是遥远。

泥鳅说完,不等我回话,就自顾自的说道:“你一九四三年就上了战场,我的老母,你军龄至少十二年!他娘的,亏我以为你是新兵,还一直照顾你,原来你是个老兵油子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他娘的也太阴了,三年的交情了,现在才告诉我。”

我听了只觉得好笑,道:“你要不要听故事,不听的话你就闭上眼,睡你的觉。”

对别人来说,十二年的军龄,是无上的光辉与荣耀,但对于我来说,每一年都是用战友的鲜血换来的。

其实我可以退伍,但我不想退,在军队呆的太久,我不知道自己退伍了还能干什么?我更不想抛弃那些我死去的战友,因为我们曾约定过,等新中国成立了,要好好保卫祖国。

泥鳅被我一说,立刻住嘴,道:“你说……你说,我家当年被小鬼子欺负的老惨,只要一看到抗日军,心里就跟看见阳光一样,你给说说,你是怎么打小鬼子的。”

我整理了下思绪,于是说道:“别说什么打小鬼子,我刚参军那会儿枪都拿不稳,只有被打的份儿。当时我是先做后勤训练,在后勤做了两年。”

“那两年日日夜夜生活在敌人的炮弹下,动不动就有人从高空丢炮弹,我运气好,丢了两年都没丢死我。现在一想起来,那时候每天都是数不清的路线转移,一路上跟着部队不知走过了多少路,到了后期我才转入前线,我现在要讲的是我刚转入前线的第一仗。”

地点在甘肃的阳平,当时那片地区都被日军占领,那时候我军使用的是逐个击破的战术,我们团一千多人负责捣毁阳平的日军据点。

出动时间是定在凌晨,当天凌晨五点多,我们一行千人秘密的潜伏在了日军据点附近,到了凌晨,发动总攻以后,却发现那据点根本是个空城计,里面只有一百来个日军。

我们发现上了日军的当,一定是有人泄密了这次行动,等我们准备撤退的时候,已经被日军从高地包围,可以说是羊入虎口。

但最后我军还是胜利了。

说到这儿,我顿了顿声,见泥鳅胃口被吊起来,于是老神在在的问道:“知道为什么吗?”

泥鳅正听的入迷,闻言立刻道:“为什么?难道是有援军?”

我道:“差不多,来的不是援军,是军犬。”

泥鳅愣了愣,道:“等等,你别以为我是海军就瞎唬我,陆军犬不是45年才开始参战的吗?你那时候哪来的军犬?”

听了泥鳅的话,我也深深的陷入回忆之中。

中国正式将军犬运用到作战中,确实是一九四五年才开始,但军犬之所以运用到战争中,却跟我参加的阳平歼灭战有着很深的关系。

我一边开大东风一边继续往下讲。

我军被围困后开始了绝境反击,我那时候第一次上战场,看见死人,沾上人血,两腿都在打颤,只知道朝着敌方乱放枪,也不知究竟有没有打死人。

我身边时不时就有战友倒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沐浴在血液里,心理承受能力也到达了极限,双腿一抖就趴在地上吐。

我军的伤亡越来越大,几乎已经陷入了绝境,我的耳边只有枪炮声,眼前是一片血红的硝烟,然而在这激烈的枪炮声中,却突然传出了阵阵犬吠声。

狗叫声?

怎么回事?

怎么有这么多狗在叫?

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弄的不明所以。

随着犬吠的声音逐渐清晰,日军阵地突然一片大乱,攻击力猛然下降。

团长一见有机会,立刻发动了拼死反击,带着我们剩下的人不要命的往外冲,等我们冲出日军包围圈,准备反击时才发现,与我们一同作战的,竟然是上百条大狗!

那种狗是农村家家户户都养的看门土狗,但它们此刻却集合成一团,将日军咬的手忙脚乱。

那些狗弹跳力极强,躲避速度快,攻击人时让人防不胜防,日军往往还来不及开枪,就已经被大狗扑倒在地,一口咬下去连皮带肉,咬的日军在地上打滚惨叫不已。

这一场本该是绝境的一仗,却硬生生掰回了败局,我军俘虏日军300余人,虽然是惨胜,但我也总算保住了一条命。

等我们压着俘虏下山时,却冒出了一百多户村民,打着口哨招呼自己的狗往回走。

泥鳅听的一愣一愣,啧啧有声道:“这才叫军民情深呐,后来呢?”

这时,天色现出曙光,大东方已经驶进了盐县,朝着地方政府的所在地开去,我收了话头,道:“后来我们团长将这次战例上报军部,认为可以学习国外,训练狗来参战。虽然有成功的先例,但军部还是觉得狗不太可靠,因此虽然备案却一直没有实施,直到一九四五年,这个案例才通过军部同意,中国军才开始了训练军犬。”

说完,我将大东风的灯眼一关,道:“行了,县政府到了,把大伙儿都叫醒。”

我灭了发动机下车,脚没沾地,整个人却浑身一软,头撕裂般的痛起来。

泥鳅眼疾手快的扶了我一把,奇怪道:“怎么了?晚上就见你状况不好,是不是累着了?行了,你开了一晚上车,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办,你去招待所歇一上午。”

我不知怎么的,身体感觉虚的厉害,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抽光一样,四肢发软使不上劲儿,头也一阵阵抽痛,脑子里不时闪过些模糊不清的诡异画面,大白天的,眼前却一阵阵发花,恍惚间,竟仿佛看见了昨晚路边那个模糊的女人!

这可真是邪门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