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交换

太史令看着眼前貌似还没有从白天的惊吓里缓过来的姜昀,深深叹了口气,离开了太庙,留下孤独的姜昀落寞地坐在地上。

周王宫檐角的铜铃在夜风中发出细碎响动,刮动着明堂中人影摇曳,周朝太子姬皎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中温润的玉佩。案头堆积的竹简被烛火镀上金边,最上面那卷是司寇密奏——洛邑南郊发现七具青铜面具的尸体,伤口皆在喉间三寸,似短刀所为,但七窍流血与今日镐京城内那名相士死状一致。

“殿下,太卜求见。“宦者令佝偻的身影在屏风后轻颤。

“宣。“他下意识将玉佩往袖中深处推了推。月光透过云母窗格,在太卜深紫色的官袍上割出细密裂纹。老人捧着龟甲的手指泛着青白:“臣夜观星象,紫微垣西方有赤气贯北斗,此乃...“

“说人话。“姬皎的指尖划过竹简边缘,细木刺扎进指腹的疼痛让他清醒。案下暗格里躺着今日从死去的相士怀中搜出的帛书,血渍晕染的“双日凌空“四字还在灼烧他的眼瞳。

太卜的喉结上下滚动:“荧惑守心,主易储之祸。“

烛芯突然爆开一朵灯花,映得墙上人影如同鬼魅。姬皎猛地攥紧掌心,十日前真正的姬宜臼临死前的喘息又缠绕在耳边。那位真正的周太子攥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陷进皮肉:“阿皎,你替我活成太阳...“温热的血从挚友嘴角溢出,浸透了两人交叠的衣襟。

“殿下!“宦者令的惊呼惊醒了他的恍惚。青铜酒爵不知何时被碰翻,暗红的酒液正顺着案几纹路蜿蜒成河。太卜仍跪在原地,浑浊的眼珠却死死盯着他袖口漏出的半截丝绦——那是宜臼束发用的玄色缨带。

殿外突然传来金戈相击之声,禁军统领种阚撞开殿门,铁甲上沾着新鲜的血迹:“有刺客潜入明堂!“

姬皎霍然起身时,袖中玉佩与腰间玉璜相撞,发出清越的鸣响。种阚的瞳孔在听到这声音时骤然收缩,他记得三日前太子殿下摔碎了那枚随身二十年的青玉环佩。

“刺客可擒住了?“姬皎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冷冽,右手却悄悄按住剑柄。姬皎低头时,他看见台下种阚甲胄缝隙间露出的半截青铜面具,与十日前围困他和宜臼的那些黑衣人如出一辙。

“回殿下,贼人中了弩箭逃往冰窖...“种阚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寒意截断。姬皎的剑锋已抵住他的咽喉,剑身映出窗外血色的月亮:“种将军的佩刀,似乎比制式短了三寸?“

当第一滴血珠顺着剑刃滚落时,随着种阚的身子瘫跪在玉阶下,冰窖方向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姬皎在漫天火光中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本该躺在王陵里的姬宜臼正站在飞檐上,手中短刀折射着妖异的紫光。

“双日凌空...“他喃喃重复着染血的谶语。那是在他启程之日,申国巫祝死前紧紧拽着他的衣襟,在他耳边低声遗言。

冰棱炸裂的脆响混着瓦片坠地声,姬皎的冕旒被气浪掀飞。玄色缨带散开的刹那,他看见姬宜臼脖颈下垂缺失的月牙形伤疤——那是前几日狩猎时,那群戴着诡异青铜面具的黑衣人射偏的箭簇留下的印记。

“你曾经教过我——或许应该说对曾经的姬宜臼,活人永远斗不过死人。“姬宜臼的声音像是从冰窖深处传来,手中短刀轻挑,姬皎束腰的玉带钩应声而断。染血的帛书飘落火海,焦黑的“双日“二字在灰烬中诡异地扭曲成蛇形。

原本倒下的种阚突然暴起,掏出怀中的青铜面具戴在脸上,手持利剑冲向玉阶上的姬皎。

“小心!“太卜的嘶吼混着骨裂声。老迈的身躯撞偏刀锋的瞬间,姬皎看清老人官袍内衬绣着的赤目玄鸟——那是母妃陪嫁死士的图腾。

来不及多想,一道寒光闪过,刺向被撞歪身子的种阚,姬皎的剑锋在触及对方咽喉时陡然转向,挑飞了疾射而来的三棱矢——那箭簇的制式分明是犬戎白犬卫的独门暗器。

“好个一石三鸟。“姬皎踩着种阚的脊梁跃上梁柱,玉佩在掌心裂成两半,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形状。他忽然记起当年自己和宜臼在宗庙里青砖上看到的图案:两枚半圆玉玦交错,恰似阴阳双鱼咬住彼此的尾巴。

姬宜臼的刀光已逼至种阚身后,种阚突然仰天长啸,青铜面具崩裂开,原本光洁的脸上布满了刺青,伴随着狂笑声,刀光毅然劈向了这头人形怪物。

硬接了这寒气毕露的一刀,种阚狂笑着撕开衣襟,胸膛上的蛇形刺青泛出幽蓝荧光:“荧惑守心算什么?当苍龙七宿爬上灵台,隐藏已久的睚眦...”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七窍涌出的黑血在地上蜿蜒成北斗之形。

狂风卷着火星掠过殿阁,姬皎的指尖抚过那断裂玉佩背面细微的刻痕,那是两个清晰的文字——“皎”和“昀”,看着玉佩愣了一会,他并没有把玉佩放进袖口,而是小心的揣进胸口,拍了拍衣袍,耳边回荡着太卜令一声声的哀求呼唤,毅然走向了面前的故人。

姬宜臼的刀尖在血泊中划出半轮残月,姬皎突然扯断腰间玉璜掷向地上的黑血。青铜螭纹遇血迸裂的瞬间,露出衣袍内里暗藏的金丝软甲——正是三年前申国的镇国之宝。

“从你刻意露出胸口的伤疤开始。“姬皎靴底碾碎种阚的喉骨,掀开自己的衣襟。玄色衣袍内密布的针孔在火光中显形,正是用申国密语绣着的“换日“二字。“我就知道,这个残躯种阚只是你想布阵的一个载体。”

“苍龙七宿昨夜已过天璇。“姬皎默默自语,太卜残破的躯体突然抽搐着爬起,官袍下钻出无数赤目玄鸟。这些机关鸟的喙部淬着幽蓝剧毒,却整齐地悬停在姬皎身前三尺,对着面前的姬宜臼蓄势待发,“你的睚眦之怨恐怕已经不能阻止苍龙七宿的降临。”

种阚的尸身突然爆开,血雾中浮现金色星图。姬皎踏着星位疾走,每步都在青砖上留下倒写的篆文。当第七步踏碎摇光位时,姬宜臼突然开口:“申国巫祝用三十年布这个局,可还记得太液池底的石碑?“

姬宜臼又说:“别以为你用你们申国王族血脉供养的螭龙纹就可以压制睚眦之怨,那毕竟只是螭龙,还不是苍龙呢。”话语中透露着些许的轻蔑。

姬皎看着面前这个已经毫不掩饰阴邪气息的姬宜臼,缓缓张口:“螭龙压不住睚眦,那再加上我这蟠龙呢?”

姬宜臼顾左右而言他,并没有直面回答姬皎的问题,“说是双日,可你从此以后只能行走在黑暗中,这一生都不能面临太阳了。”

“值得么?”

姬皎露出笑容,“值不值得不是你我说的,而是这天下说的。”

剑尖透过宜臼的身躯,宜臼脸上透露出由于机关鸟造成的剧毒,而展露出的诡异纹路。

姬宜臼咧了咧嘴,“你以为这就结束了么?你真以为只有一个宜臼?嘿嘿嘿…”

喉咙里传出低声诡异笑声,不似人。

“慢慢来,不要急,你会发现,无论多久。这座天下还是我们的。”

“天下是不是你们的我不清楚,但覆盖在天下黎民头上的阴霾。一定会散去的,你们周朝抛弃了人,投降了所谓的天神,全然不顾天下人的死活,无论多久,我都要将你们斩草除根,我要跟这天上的神仙斗上一斗。”

猛然间天雷滚滚,黑云压迫着大地,云中传出阵阵低吼,如锥心般冲击着姬皎的身躯。

姬皎顿了顿,强行咽下已经涌上喉咙的鲜血。

“就像今日,就从斩杀你开始,这是胜利的开始。”

当一切都悄无声息之后,不知何时殿外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参见太子“,禁军手中的火把照亮檐下的青铜铃,姬皎剑指东方。

明堂内姬宜臼胸前的伤口突然开始变化,如流沙般蔓延,身躯逐渐消散,空留地上的痕迹还在证实他曾经存在。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姬皎看着地上姬宜臼的尸体印记默不作声。良久之后,才回头对着那些还在焚烧染血帛书的黑衣人们说着,“我要走了,你们要好好辅佐我弟弟,他年纪尚小,不谙世事,还望诸位尽心竭力,多多教导,姬皎在此谢谢各位了。”

听闻此言,一众黑衣人齐齐跪下,身上残留的血迹伤痕在诉说着他们曾经经历过何等惨烈的战斗。

“恭送大申太子殿下!”颤抖的声音回荡在明堂之内。

姬皎走上前扶起领头之人,欲言又止,随后转身离去,走向后宫的太液池,不再回头。

“从今往后,这天下就交给你了。我从未谋面的弟弟,这担子太重,也是辛苦你了。希望有一天想见,你不要怪哥哥呦。”

“哥哥对不住你。”

檐角青瓦凝着五更露,他仰头时喉结滚动如吞刀,指节抵在阑干雕着饕餮纹的兽首上。风掠过十二重织金帐,将半声呜咽揉碎在宫外飞檐垂下的铜铃里。晨光爬上缠枝莲纹窗棂时,两粒碎玉似的泪坠进玄色衣袍的暗纹中,洇开的湿痕恰似十年前离开申国时的密诏。

远处廊下当值的宫女捧着鎏金烛台经过,他反手抹过眉骨,指尖沾着夜雾与未干的血痂。玉带钩撞在盘龙柱上的脆响惊飞栖凤梁的寒鸦,代表王侯的君子剑鞘里漏出的半句哽咽,比御花园枯井中打捞起的白骨还要轻三分。

当城楼更鼓敲到第七声时,他忽然低笑,眼尾红痕隐入暗影如剑客收鞘。掌心攥着的半枚虎符刺破皮肉,血珠顺着错金银的纹路蜿蜒成符咒,恰似当年在宗庙后山脚下,父亲用断剑在他袖口画的押。远处大街飘来的纸钱灰落进眼角,倒成了最妥帖的遮羞布。

但唯有檐角铜铃记得那夜耳语。

远在百里之外的深山中,死去的姬宜臼褪下脸上青铜面具,脖颈处闪过的玄鸟刺青,与太液池底石碑的裂纹恰好拼成完整的周王室图腾。

阴鹜的眼神,向着镐京的方向桀桀而笑。

史官记载:申国皎太子领兵攻入周太子明堂,薨于荧惑之乱,大周臼太子持双鱼兵符平叛。

“我倒要看看,你所选定的那个软蛋般的'姬宜臼'到底能不能担此大任。”

轻挥衣袖,空留此地阵阵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