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荔枝

回府途经朱雀大街，酒肆飞出段熟悉的调笑：“俞二爷又去哪家赌坊撒钱？“若是往日早挥鞭抽翻酒旗，此刻却摸着怀里银票嗤笑——燕雀安知鸿鹄志？

而城东陆府正乱作一团。管家盯着满院白银结巴：“老、老爷，这这这...“陆首辅握着东陵弯刀的手直抖，刀刃映出眼角水光。三百万雪花银摞成的小山旁，荔枝清香混着海风咸涩，恍惚又是四十年前那个赌上身家跟船出海的清晨。

……

暮色初临时分，温知虞的马车停在长庆侯府朱漆大门前。陆君衍刚下朝，绯色官袍衬得眉目如墨，伸手扶她下车时，指尖还沾着未褪的龙涎香：“又去会你那几位商行东家？“

“马队与海货都销空了。“温知虞搭着他手腕落地，鹅黄裙裾扫过青石阶。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垂花门，陆君衍特意放慢半步，官靴踏着青砖的声响与她的绣鞋声错落相和。

阆华苑内鎏金香炉吐着檀烟，绿袖捧着缠枝莲纹茶盏进来，见主子眼角含笑，打趣道：“夫人这般神采，定是赚得盆满钵满。“

“这般显眼？“温知虞抿了口雨前龙井，示意丫鬟捧来描金漆盒。陆君衍瞥见盒角“谢氏通宝“的徽记，挑眉打开——整摞银票按面额码得齐整，最上头几张盖着皇家内务府的朱砂印。

“三十万本金，三百张兑票。“她指尖轻点檀木几，“侯爷可要清点？“

陆君衍抽出张万两银票对着烛火验看水纹，玄色官服袖口金线暗纹流转：“倒比户部秋税来得痛快。“他将漆盒推回去：“既说好由你掌家，这些权当添妆。“

“侯爷倒是洒脱。“温知虞接过匣子时尾指擦过他掌心，“此番除去各项开支，每人实得二百万两。不过商行要留七成周转，艄公纲首们也定了终身抚恤的章程。“

陆君衍闻言坐直身子，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案上虚划：“抚恤银可分作三档，按出海次数递增。若能在泉州设个善堂，雇些医婆照看老弱。“他说着忽然顿住，抬眼撞进妻子含笑的眸子。

“拿我们练手呢？“温知虞拈起块杏仁酥，碎屑落在石榴红裙裾上。

“治大国如烹小鲜。“陆君衍掸去她衣上残渣，指尖掠过腰间蹀躞带：“商行与朝堂，不过是大账小账的区别。若能将这套养老章程推行全国。“

话头被匆匆进来的小厮打断。四个缠着棉絮的木箱抬进暖阁，揭开竟是满当当的荔枝，冰碴子还凝在绛紫果壳上。“南海快马运来的，给各府分送些？“温知虞剥开颗荔枝，莹白果肉递到他唇边。

陆君衍就着她的手咬下，甘汁顺着腕子滑进袖口。他突然倾身压过来，温知虞后背抵上织金软枕，听见他喉间滚出句：“现在想吃别的。“

“首辅大人！“温知虞涨红着脸推他肩膀，“青天白日的。“

“本官核查家产，不算公务？“陆君衍含着她的耳垂低笑，将人打横抱起往内室去。霞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拔步床上，映得满地凌乱官服越发绯艳。

云收雨歇时，温知虞望着帐顶鸳鸯戏水的纹样，忽然轻叹：“都两个月了。“

“急什么？“陆君衍把玩着她散落的青丝，“太子府里四个孩子三天两头请太医，你当是福气？“他拉过锦被裹住两人，“卫太医说了，女子十八生育最妥。“

“你连这都问？“温知虞揪住他寝衣前襟，“堂堂首辅跑去打听妇科。“

“民生大事岂分男女。“陆君衍面不改色地握住她手腕，“倒是夫人。“温热气息扑在耳后：“为夫研习的避子汤方，可要亲自查验？“

……

晨雾未散时，温知虞已在书房写帖子。洒金笺上蝇头小楷工整：“承蒙首辅自岭南捎来小核荔枝，特于午时奉送贵府尝鲜。“莫颜捧着帖子出门时嘀咕：“咱们夫人真真滴水不漏，上月送参汤的那些夫人们可要臊红了脸。“

码头处，宇洋正指挥十辆青篷马车装货。李占抹着汗清点冰鉴：“整整五千斤，车辙都要压断了！“绿袖抱着账册过来，见皇家马车缀着明黄流苏，忙扯李占袖子：“快用草席遮住龙纹，别叫侯府那帮饿鬼瞧见。“

此刻陆君衍正立在太仆寺廊下。戚隆捧着马车簿子为难：“十石货至少三辆官车，可今日御马监要往行宫送冰...“话音未落，忽见太子仪仗转过宫墙，戚隆慌忙跪倒：“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抚着玉扳指冷笑：“陆首辅好大威风，太仆寺倒成你家马厩了。“说罢甩袖而去，留下裴坤富在拐角处对御史台小吏比划手势。

日上三竿时，大明湖畔已飘起荔枝香。绿袖盯着宫车皱眉：“说好装十石，怎的塞了十五石？“李占正往冰鉴填碎冰：“夫人交代的，宫车塞得越满，越显得咱们光明磊落。“

金銮殿内，御史大夫的笏板都快戳到陆君衍鼻尖：“僭用宫车已是重罪，私交内宦更是其心可诛！“四五名官员跟着出列，殿中金砖地都沁出寒意。

老皇帝眯着眼听他们吵嚷，忽然问：“陆卿要宫车运什么？“

“回陛下，岭南进贡的荔枝。“陆君衍掸了掸蟒袍，“太仆寺存着二十辆备用宫车，臣想着空着也是糟蹋。“

“哦？荔枝何在？“

“此刻该送到各府了。“陆君衍抬头望望日晷，“陛下若不信，可派人去温侍郎府上瞧瞧——听说今早太子殿下特意绕道朱雀街呢。“

这话说得巧妙，太子脸色霎时铁青。昨日他府上管事刚劫了两车荔枝，此刻冰鉴上还凝着水珠。

华哲珅适时捧来玉盘：“岭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陛下尝尝？“猩红果壳衬得白玉盘愈发剔透，老皇帝捏着碧玉核笑道：“陆卿倒是会做人情，连朕的马车都借去充门面。“

眼看要成闹剧，裴坤富突然发难：“纵是贡品也该由光禄寺经手，陆首辅越俎代庖是何居心？莫不是要收买人心...“

“裴尚书此言差矣。“温知虞的声音自殿外传来。众人回首望去，见她捧着账册款款而入：“荔枝五千斤，四百斤送入宫中，余者皆记在各府礼单。“账页翻动间朱砂印赫然，“倒是今晨有辆宫车在太子别院卸货，不知装的什么？“

太子指尖掐进掌心。那车荔枝此刻正在侧妃院里，红绡帐中玉臂纤纤，最是说不清道不明。

退朝钟响时，老皇帝揉着太阳穴道：“陆卿往后要用车，直接找内务府。“经过太子身边时，忽然驻足：“岭南新贡的团茶不错，太子近日多去书房读读《盐铁论》。“

宫门外，陆君衍望着温知虞笑：“夫人好算计，连太子偷荔枝都料到了。“

“侯府耳目早盯着码头呢。“温知虞将账册交给绿袖，“只是御史台那群人...裴坤富怕是咽不下这口气。“

“由他们闹去。“陆君衍扶她上马车，“倒是岭南密信到了，董倾说苍梧郡的粮仓...“话音渐隐在车辙声中。

此刻莲花岛冰窖里，凌蓟正往最后几筐荔枝撒冰屑。暗格突然弹开，露出玄衣卫满是血污的脸：“急报...董将军在邕江遇伏...“话未说完已昏死过去，手中紧攥的密信染着荔枝汁般的猩红。

……

金銮殿内蟠龙柱投下森森暗影，华哲珅膝行两步叩首，额头重重磕在青金石地砖上：“老奴侍奉陛下三十余载，便是借十个胆也不敢背主啊！“他颤巍巍指着御史台方向：“乔大人红口白牙的，倒比钦天监观星还灵验！“

龙椅上的帝王转动着翡翠扳指，冕旒珠串微微晃动：“乔卿既参陆首辅结党营私，可还有佐证？“满殿朱紫大臣屏息垂首，听得“结党营私“四字，几个年轻官员的补服后襟已洇出汗渍。

乔御史出列时蹀躞带撞得叮当响：“陆大人上月与兵部。“

“臣认罪。“陆君衍忽然撩袍跪下，绯色孔雀补服铺展如霞。满朝哗然中，殿外忽传来急促脚步声。太仆寺丞跪在丹墀下高呼：“戚大人着下官禀报，贡品已至宫门！“

皇帝抬了抬眼皮，华哲珅小跑着出去，片刻后引着四辆鎏金马车停在殿前。戚隆三叩首道：“陆首辅听闻陛下欲办千叟宴，特从岭南运来三百筐小核荔枝，以冰船日夜兼程送抵京城。“

乔御史手中笏板“啪嗒“落地。柳阁老捋着白须出列：“老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陆大人这些年。“

“乔卿。“帝王截断话头，指尖敲在龙纹扶手上：“重阳宴你就不必来了，带着今日附议的几位爱卿，回府抄《吕刑》罢。“冕旒珠玉相击声里，太子突然轻咳一声。

“臣还有疑！“乔御史梗着脖子：“荔枝乃贡品，陆大人俸禄。“

“乔大人纳第七房妾室时，本官正在核算黄河赈灾银。“陆君衍摩挲着玉笏上的云纹：“若大人肯将纳妾之资省下，莫说荔枝，便是暹罗象也养得。“

戚隆憋着笑补刀：“下官上月还见乔府姨娘戴着东珠抹额逛银楼呢。“

皇帝忍俊不禁：“再吵下去，首辅该跟朕讨荔枝钱了。“话音未落，陆君衍果然瞪大凤眼：“陛下要白拿臣的冰船运费？“

暮色染红侯府飞檐时，五筐荔枝卸在垂花门前。温知虞抚着竹筐上凝结的冰霜：“给大房送八十斤，二房六十斤，余下的装进青瓷坛埋在后院井里。“

老夫人院里飘着药香，见孙媳进来，故意将药碗磕得叮当响。待瞧见竹筐里玛瑙似的荔枝，枯瘦手指急急抓了两颗：“倒是比内务府贡的还饱满。“

“您尝尝这个。“温知虞剥开莹白果肉，“岭南老农说这叫'妃子笑'，最是清甜不腻。“老夫人连吞五六个，汁水顺着皱纹淌到福寿纹衣襟上，忽然盯着筐底黄绸：“这...这是御用的冰锦？“

“陛下赏的。“温知虞捻起颗荔枝把玩，“说侯爷忠心可嘉，特许用皇商冰船运时鲜。“眼见老夫人又往袖里藏了七八颗，转头吩咐：“再给祖母添个冰鉴，仔细别贪凉。“

回廊转角处，管燕正跟小丫鬟显摆：“瞧见没？咱们夫人给各房分的都是带青皮的，独独老夫人那筐全挑了绛紫的。“莫颜踹他小腿：“就你眼尖！还不快把井里那坛。“

晨光漫过垂花门时，大夫人吴氏捏着佛珠直念佛：“到底是四夫人能耐，这岭南荔枝快马送来，枝头露水都没干呢。“二夫人卢氏绞着帕子凑近温知虞：“母亲您瞧，这果子红得跟玛瑙似的，妾身想带些回娘家显摆显摆。“

老夫人倚着青鸾引枕，目光扫过堂下十筐荔枝：“四媳妇，亲家那边可送了？“温知虞屈膝道：“正要禀母亲，妾身备了车马往温府去。“话音未落，卢氏突然拽住她袖角：“四弟妹若有生财门路，千万捎带二房！我在侯府当个耳报神还是使得的。“

绿袖端着茶盘的手一抖，滚水差点泼在卢氏绣鞋上。这二夫人惯会见风使舵，前日还在老夫人跟前嚼舌根，今日倒要当走狗。

温知虞不着痕迹抽回衣袖：“二嫂说笑了。“转身时瞥见踏雪缩在帘后，心下冷笑。果然马车刚出角门，后头就跟上条灰影子。

“侯府的眼皮子浅成这样！“绿袖掀帘啐道，“每房白得一筐还不知足，非要盯梢咱们送多少回娘家！“车轱辘碾过青石板，温知虞闭目养神：“让她们看个够。“

行至朱雀大街，宇洋驾着青篷马车从岔路钻出来。车帘掀起，整整三筐荔枝裹着冰鉴，比侯府那筐足足大两倍。绿袖噗嗤笑了：“老夫人要是瞧见这个，怕是要把佛珠掐碎了。“

温府正门早早敞开，管家领着二十小厮列队相迎。温老夫人拄着凤头杖等在影壁前，见着孙女眼圈就红了：“瘦了...侯府那老虔婆可曾为难你？“

梧桐苑里飘着安神香，温知虞扶着祖母坐定：“陆郎将俸禄账目全交与我打理，如今外海生意也...“话到此处忽听外间喧哗，原是二房夫人带着双胞胎来谢礼。

“你二叔在盐铁司如鱼得水。“二夫人递上绣着貔貅的荷包，“前儿还念叨，说户部那群铁公鸡遇上咱们家四姑爷，倒成了拔毛的鹌鹑。“

众人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