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迎接

蝉鸣渐歇的午后，慈宁宫鎏金兽炉腾起袅袅青烟。临川公主指尖掐进黄花梨扶手，丹蔻几乎要折断：“陛下这般重拿轻放，皇家的脸面往哪搁？“

皇帝拨着茶盏浮沫，眼皮都不抬：“阿姐要治罪，不如先审审东宫那位柳编修？“瓷盖“咔嗒“扣在盏沿，“毕竟'公马论'的檄文，是从太子书房流出来的。“

皇后手中佛珠突然断了线，珊瑚珠子滚了满地。临川公主脸色煞白，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抠进掌心——三日前，她亲眼看见驸马与太子门生在醉仙楼密谈。

太后转动着翡翠念珠打圆场：“桑家小子既已流放渝州，此事便揭过罢。“苍老眼风扫过临川公主，“倒是你府上那些昆仑奴，该送到庄子里静静心。“

雕花窗棂漏进的光束里浮尘乱舞。临川公主盯着太后鬓边新换的东珠抹额，忽然想起半月前她们在佛堂的密谋。那时太后还说“齐王终究流着魏家的血“，如今倒装起糊涂了。

此刻京郊别院，太子正摔碎第三只定窑茶盏：“陆君衍好手段！“碎片溅到跪着的幕僚额角，“孤费心布的局，倒叫他做成了人情！“

“殿下息怒。“青衣文士抹去血渍，“护国公嫡女下嫁罪臣，等于斩断齐王臂膀。桑家如今绑在渝州，粮草命脉尽在。“

“闭嘴！“太子踹翻鎏金鹤嘴香炉，“去查查陆君衍最近见过哪些太医！他那夫人嫁过来三年，肚子还没动静。“

暮色漫过宫墙时，护国公府正张灯结彩。桑浩旭跪在祠堂接圣旨，背上杖伤浸透素衣。护国公盯着他血肉模糊的后背，突然朗笑：“好！这般硬骨头，配得上我谢家女儿！“

三日后渝州官道上，二十辆粮车压得青石板吱呀作响。谢家大小姐红衣白马，腰间软剑缠着金铃。她甩鞭卷走企图偷袭的流寇，回头冲马车里喊：“姓桑的，再装死就把你扔下山喂狼！“

桑浩旭扒着车窗咳血，手中《渝州水利图》攥得死紧。远处群山如墨，他忽然想起离京那日，陆首辅在长亭说的那句：“治民如治水，堵不如疏。“

此刻陆府阆华苑内，温知虞正对镜试戴菊花宴要用的点翠头面。菱花镜里忽然多出道茜色身影，陆晓慧捏着帕子娇笑：“四婶这簪子真别致，借侄女戴戴可好？“

绿袖捧着妆奁挡在前头：“大小姐仔细扎手。“

“好个忠仆。“陆晓慧指尖拂过鎏金缠枝烛台，“听说四叔前日又得了陛下赏的南海珍珠。“她突然凑近铜镜，“婶婶眼下的青影，莫不是夜里帮着批折子累的？“

温知虞捏着螺子黛的手稳稳勾完最后一笔：“晓慧若想要东珠，不如去求老夫人。“她转身时裙摆扫落案上请帖，“倒是佑国公府的菊花宴，听说陈小侯爷最爱茜色罗裙。“

陆晓慧盯着请帖上“携适龄闺秀“几个字，生生咽下嘴边的话。廊下秋风卷着枯叶拍打窗纸，像极了她绞帕子时的窸窣声。

……

晨雾未散，陆晓慧裹着半旧的藕荷色斗篷立在廊下。她盯着阆华苑紧闭的雕花门，指甲掐进掌心——前世这时候，温知虞早该唤她进去挑首饰了。

“四夫人正在梳妆。“侍女春杏第三次重复这话时，檐角铜铃被寒风撞出碎响。陆晓慧跺了跺冻僵的脚，瞥见自己袖口磨出的毛边，眼眶瞬间泛红。

屋内炭盆烧得正旺，温知虞对镜扶了扶累丝金凤簪。铜镜映出窗外晃动的身影，与记忆里抱着妆奁哭诉的少女重叠：“嫂子，韦初初的嫁妆足足一百二十八抬。“

“夫人，大小姐还在外头候着。“侍女轻声道。

温知虞指尖划过妆匣里并蒂莲纹玉镯，这是母亲临终前亲手给她戴上的。前世陆晓慧借走时说摔碎了，后来却在贵妃寝殿瞧见它套在韦初初腕上。

“请大小姐去花厅用茶。“她慢悠悠挑起对红珊瑚耳珰，“就说我昨夜染了风寒，梳洗得慢些。“

陆晓慧进花厅时，正撞见两个粗使婆子抬着描金箱笼路过。缝隙间漏出的缠枝牡丹锦缎晃花了她的眼，那是去年番邦进贡的料子，整个京城不过三匹。

日头升到中天，温知虞才扶着侍女款款现身。茜色织金马面裙扫过门槛，鬓间那支累丝嵌宝步摇垂下十二颗东珠，颗颗都有莲子大小。

“让晓慧久等了。“温知虞在铺了狐皮垫的玫瑰椅上落座，腕间翡翠镯子磕在紫檀案几上，“叮“的一声脆响。

陆晓慧盯着那抹水色，想起前世这镯子最终戴在韦初初手上，喉头泛起腥甜。她挤出天真笑靥：“四婶婶今日真好看，这簪子步摇。“

“都是些压箱底的旧物。“温知虞抬手理了理鬓发，指尖堪堪擦过东珠垂帘，“你四叔总嫌沉，说硌着他胳膊。“

陆晓慧呼吸急促起来。按照惯例，长辈该取下首饰赏给小辈了。她往前倾了倾身子，露出磨得起毛的袖口：“晓慧从未见过这般精巧的。“

“可不是么？“温知虞忽然轻笑，“光这样的头面就有百十来套，偏我懒怠戴。“她玉指抚过金凤衔着的红宝石，在陆晓慧发亮的眼神中又缓缓放下。

窗外北风卷着枯叶拍打窗纸，陆晓慧指甲抠进掌心：“四婶婶方才说。有几百套？“

“都是些俗物。“温知虞端起雨过天青茶盏，盏盖与杯沿相碰的轻响惊飞了梁间雀儿，“也就你们小姑娘家喜欢。“

陆晓慧猛地站起，茶盏“哐当“翻倒。褐色的茶汤顺着案几流到她杏色裙裾上，晕开大片污渍：“四婶婶既看不上这些俗物。“她声音尖得刺耳，“不如。“

“不如什么？“温知虞挑眉，目光扫过她洇湿的裙角，“晓慧若是缺衣裳首饰，我让春杏找两匹素锦送去。你如今还在孝期，戴不得这些鲜亮物件。“

陆晓慧浑身发抖。前世她也是这般说辞，最后却用巫蛊娃娃逼自己交出三十二抬嫁妆。那些装着母亲遗物的红木箱子抬进太子府时，韦初初正穿着她的浮光锦在赏梅。

“四婶婶！“她突然跪下，泪水冲花刻意描淡的眉，“下月太子府赏梅宴，晓慧连件像样的斗篷都没有。“

温知虞俯身扶她，腕间翡翠镯子凉凉地贴在她手背：“好孩子，快起来。“葱白指尖掠过她发间素银簪，“你祖母最重规矩，若知道我赏你逾制的首饰。“

陆晓慧甩开她的手，镶珍珠的绣鞋重重踩过满地茶渍：“四婶婶好狠的心！“她盯着温知虞纹丝不乱的发髻，突然想起前世跪在雪地里的女人——那时这头乌发已掺了银丝，却仍戴着那支金凤簪。

暮色渐浓时，温知虞站在廊下看仆妇锁库房。陆晓慧离开时摔帘子的声响犹在耳畔，与记忆里贵妃銮驾的铃铛声重叠。

“夫人，大小姐往老夫人院里去了。“春杏捧着鎏金手炉过来。

温知虞呵出口白气，看它在暮色中消散：“去把母亲留下的妆奁锁进地窖。“她摸了摸发间金簪，“用那把三簧锁。“

前世这簪子被陆晓慧讨去，成了贵妃册封礼上最耀眼的饰物。而它的主人，正跪在雪地里数青砖上的冰裂纹。

……

秋阳斜斜照在青砖地上，温知虞扶着绿袖的手踏上石阶。廊下挂着八哥突然扑棱翅膀：“带好东西！带好东西！“

“都备齐了？“温知虞回头问。

绿袖拍拍怀里雕牡丹纹的檀木匣：“桑大小姐要的梅花络子，廖四小姐求的绣样，黎大小姐托带的胭脂膏子，还有长平郡主最爱的杏仁酥。“她掰着指头数到第五个，忽然压低声音：“那位温府的礼单，奴婢单独收在夹层里。“

正房内，老夫人正拨弄着佛珠听管事报账。见温知虞进来，浑浊的眼珠转了转：“今日花宴上若见着护国公夫人，记得提提南郊庄子的事。“

府门前两架马车并排停着。吴氏掀帘瞧见温知虞的鎏金车顶，手里帕子绞成了麻花。陆晓慧提着裙摆跑出来，鬓边新换的绢花被风吹得歪斜。

“你这身打扮。“吴氏倒吸口冷气，“去把去年那套碧色襦裙换上！“

陆晓慧面皮涨得通红，转身时踩到裙裾差点摔倒。石榴忙扶住她，腕上银镯撞出清脆声响。等再出来时，温知虞已经坐在车里抿着香茶，发间东珠步摇映着车窗漏进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四婶。“陆晓慧扒着车辕笑出梨涡，“我给您捧手炉可好？“

绿袖刚要开口，温知虞已颔首允了。小丫头撅着嘴往边上挪，故意将装点心的描金盒碰得叮当响。

马车驶过朱雀大街时，陆晓慧忽然伸手去摸温知虞袖口绣的缠枝莲：“这金线绣得真细。“

“大小姐当心！“绿袖猛地抓住她手腕，“前头要过石桥了。“

车厢陡然倾斜，陆晓慧跌坐在软垫上。温知虞扶住窗框，腕间翡翠镯子磕在楠木小几上，发出“咚“的闷响。外头莫颜甩鞭的脆响传来：“当心水坑！“

陆晓慧理着散乱的鬓发，目光黏在那支累丝嵌宝金簪上：“四婶这支簪子。“

“去年生辰礼。“温知虞指尖拂过簪头颤巍巍的珍珠流苏，“你四叔从南海寻来的蚌珠，统共就磨出七颗。“

绿袖适时插话：“夫人忘了？上月您还拿两颗给桑大小姐镶鞋面呢。“她从匣底抽出本织锦册子，“您看这彩云冠的图样，用剩下的五颗配红宝石可好？“

陆晓慧盯着册页上金灿灿的首饰图样，喉头动了动。车外忽然传来喧闹声，佑国公府朱漆大门前停着七八辆华盖马车。桑家那辆青帷车掀着帘，露出半截茜色裙角。

“可算来了！“桑燕燕提着裙摆跳下车，腰间禁步撞出清越玉鸣。廖四小姐掀开自家车帘嗔道：“偏你眼尖，我们等了半盏茶功夫呢。“

黎大小姐摇着团扇笑：“方才尹家妹妹还说要派人去迎。“话音未落，尹彤彤从石狮子后转出来，手里捧着个油纸包：“新出锅的糖炒栗子，温姐姐趁热吃。“

温知虞扶着车辕落地，发间珠翠在秋阳下流光溢彩。陆晓慧跟在后头，眼睁睁看着那群贵女簇拥而上，将她那身浮光锦披风挤得起了皱。绿袖抱着檀木匣穿梭其间，活像只花蝴蝶。

佑国公府管事娘子疾步迎来，目光扫过温知虞腰间玉环时陡然发亮：“首辅夫人安好，我们老夫人候您多时了。“她刻意提高嗓门，“特意备了您最爱的君山银针——“

园内隐约飘来丝竹声，混着女眷们的轻笑。陆晓慧攥紧袖中皱巴巴的绣帕，突然听见吴氏在身后冷哼：“还不快跟上！“

……

日头刚爬上檐角，佑国公府北门已停了七八辆青帷马车。温二夫人领着温府三位姑娘立在垂花门前，浅杏色披风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

“首辅夫人的车驾到了！“不知哪个小丫鬟先喊出声，顿时惊得枝头麻雀扑棱棱飞起。温知虞掀开车帘时，正瞧见温府女眷们提着裙摆往这边张望。

“快些进去说话。“温知虞扶着侍女的手下车，茜色织金马面裙扫过青石阶，“仔细让人瞧见你们这般模样。“几位未出阁的姑娘闻言，慌忙躲回各自车中。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渐密，白茱带着四个大丫鬟疾步迎来。这位新晋世子妃穿着藕荷色百蝶穿花袄，发间累丝金凤簪随着步伐轻颤：“可把姐姐盼来了，母亲特意嘱咐将临水轩收拾出来。“

话音未落，已有婆子引着吴氏等人往西边月洞门去。温知舒回头张望时，正撞见白茱亲热地挽着温知虞往东边走。垂在身侧的帕子倏地攥紧——那方向通往佑国公府最雅致的听雪阁。

桑燕燕早候在九曲回廊处，见着人影便红了眼眶。她今日特意穿了温知虞赠的浮光锦，袖口银线绣的缠枝莲却沾了泪痕：“阿虞。“

“多大的事值当哭鼻子？“温知虞掏出杏子红的帕子给她拭泪，“浩旭既已平安赴任，往后。“

“父亲说首辅大人费尽心思周旋。“桑燕燕哽咽着打断，“那渝州知州的位置，原是要用三个五品京官来换的。“她突然攥紧温知虞手腕，“祖母让我带话，桑氏祠堂已添了首辅夫妇的长生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