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卡住了

御书房里，皇帝瞧着案前玉树临风的臣子：“爱卿急着去哪？“

“散朝归家。“陆君衍答得坦然。

“往常不都未时才走？“

“午时散朝是祖制，臣多留两个时辰。“他掸了掸蟒袍上不存在的灰，“纯属个人喜好。“

皇上忍笑忍得辛苦，面上却故作严肃：“是府里有急事么？“

首辅陆君衍垂首而立，规规矩矩应声：“是。“

是你个头！皇上心里暗骂，这成了亲的男人果真不一样，下朝跑得比兔子还快。面上却敲了敲龙案：“坐下说话，朕有事要问。“

陆君衍端正落座，手指无意识摩挲腰间玉带钩。

“温知虞当真打通了东陵商路？“

“商船已发，尚未归航。“

“花了多少银子？“

“陛下要入股？“

皇上险些摔了茶盏，鎏金护甲磕在紫檀案上咔咔作响：“朕问个数目，你倒惦记起朕的私库！那商船造价不菲，莫不是温定廉那老。老当益壮的给的？“

“岳丈并不知情。“陆君衍抬眼直视君王，“内兄倒是知晓，不过温家如今清贫，只能给些精神慰藉。“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臣的岳丈正值壮年，陛下说'老当益壮'未免早了些。“

“啪“地一声，朱笔擦着绯红官服飞过。皇上气得发笑：“好你个陆首辅，才成亲几日，倒学会护短了？“

“臣的心向来长在左边。“陆君衍掸了掸衣襟墨渍，“从未端正过，这才是最该待的位置。“

暖阁倏然寂静。皇上盯着他半晌，忽而甩出个描金木匣：“罢了，这银子算朕赏你的。告诉你家夫人，放手去做，天塌下来有朕撑着。“

陆君衍盯着那匣子不动：“内子不过是妇道人家做些小买卖。“

“咻“地又一支狼毫飞来，这回正中肩头。皇上笑骂：“混账东西！朕的银子烫手不成？“

这回陆君衍接了匣子便走。华公公捧着茶盏凑上前：“首辅这是怕树大招风呢，太子殿下和定国公那边。“

“朕自然明白。“皇上望着晃动的珠帘，“他这是护妻心切，生怕那群豺狼嗅着肉味扑上来。“

暮色初临时分，陆府后院飘着胡瓜清香。温知虞坐在葡萄架下，银针穿梭间，云纹在玄色腰带上渐次舒展。孙嬷嬷要起身行礼，被陆君衍摆手止住。

他蹑足靠近，见她发间碧玉簪映着霞光，耳后碎发被晚风撩起又落下。绣绷突然一颤，温婉嗓音轻轻响起：“冰镇胡瓜在井边。“

陆君衍怔在原地。温知虞已搁了针线，绞了帕子转身替他拭汗。他却偏头将脸凑得更近，乌眸亮晶晶的：“夫人怎知是我？“

“闻出来的。“

陆君衍立刻揪着衣袖嗅：“可是汗味？“

“是你身上松墨混着龙涎香的味道。“温知虞耳尖泛红，指尖划过他微湿的鬓角，“朝服未换就急着回来？“

“急着见你。“他顺势握住柔荑，将木匣塞进她掌心，“皇上赏的，说要给你的商路添砖加瓦。“

温知虞开匣的手顿了顿：“不是说好不惊动宫里？“

“咱们陛下精着呢。“陆君衍拈起片胡瓜喂到她唇边，“今日问起商船造价，怕是早盯着海运这块肥肉了。“冰凉的瓜片沾着水珠，在她唇上洇开一抹莹润。

远处传来更鼓声，孙嬷嬷悄没声息地收了针线筐。葡萄叶沙沙作响，陆君衍忽然指着腰带一角：“这里少绣了片云纹。“

“哪里？“温知虞凑近细看，发丝扫过他手背。温热气息忽然拂过耳畔：“为夫记错了，该罚。“话音未落，人已被打横抱起。

“陆君衍！“温知虞慌忙环住他脖颈，“青天白日的。“

“夫人绣了一天腰封，该歇歇眼睛了。“他大步流星往内室去，官靴踢到个绣墩也不停步，“为夫新得了本《海国图志》，正好说与你听。“

霞光透过茜纱窗，在拔步床上投下芙蓉帐影。温知虞听着他胸膛震动的声音，忽然轻声道：“商船三月后归航，若真寻到新航线。“

“那便建码头，造商队。“陆君衍把玩着她一缕青丝，“皇上既递了梯子，咱们就顺着往上爬。赚了算你的，亏了。“他低笑，“亏了为夫就去哭穷，横竖户部还欠着修河堤的银子。“

温知虞捶他胸口，反被攥住手腕。窗外蝉鸣乍起，混着渐重的呼吸声，惊飞了檐下一对画眉。

……

温知虞将绣到一半的并蒂莲帕子搁在膝头，端起青瓷茶盏抿了口：“今儿外头可有什么新鲜事？“

陆君衍斜倚在紫檀雕花凭几上，指尖绕着妻子垂落的发梢：“倒真有桩奇案，就不知夫人愿不愿听？“

“你且说来。“温知虞拈起银签子拨弄香炉，袅袅青烟模糊了眉眼。

“前些日子大理寺接了桩赌约案。“陆君衍话到此处顿了顿，瞧见妻子骤然绷紧的指尖，轻笑道：“放心，与过期乳品案无关。“

温知虞松了口气，将绣绷往笸箩里推了推：“既如此便说罢。“

“城西有伙纨绔子弟，素日里走马斗蛐蛐倒也相安。“陆君衍执起团扇替她扇风，“前日有人翻出幼时顽劣物什——“

“可是那琉璃瓶？“温知虞忽想起旧事，耳尖泛起薄红。幼年随兄长在书院后巷，曾见顽童们举着透亮器皿比试。

陆君衍颔首：“正是当年盛。咳，装童子尿的器皿。如今他们押了百两银子，要再续儿时赌约。“

温知虞绞着杏色丝绦的手顿了顿：“莫不是。“

“正是夫人所想。“陆君衍用扇骨轻点她眉心，“前几个倒还顺利，偏最后那位出了岔子。“

窗外竹影摇曳，蝉鸣声里掺进陆君衍刻意压低的嗓音：“那厮褪了裤腰带正待行事，谁料。“他忽而倾身凑近妻子涨红的脸，“你猜怎的？“

温知虞慌忙用帕子掩住半张脸：“快住口！“

“那物什卡在瓶口进退不得。“陆君衍眼底漾着促狭笑意，“足足折腾两个时辰，又是涂抹茶油又是温水浸泡，最后。“

“你再说我便走了！“温知虞作势要起身，却被拽着裙角跌坐回软垫。

陆君衍顺势将人圈在臂弯：“最后还是请琉璃匠敲碎了器皿。“他嗅着妻子发间茉莉香，喉结滚动两下，“你道那泼妇如何闹到大理寺？“

温知虞挣开他怀抱，挪到罗汉床另一端：“既已破财消灾，怎还闹上官府？“

“那娘子当堂拍案。“陆君衍学妇人掐腰模样，“'幼时能装满不洒是本事，如今连塞都塞不进，岂不是更不中用？'“

“哎呀！“温知虞将团扇掷向他，“堂堂首辅学这些浑话！“

陆君衍接住飞来的扇子，顺势握住她纤细脚踝：“你猜陈少卿如何断案？“

温知虞扯着裙裾嗔道：“再不说正事，仔细晚膳给你炖黄连汤！“

“最后判定卡住那位才是真赢家。“陆君衍从袖中掏出卷宗，“你瞧这判词——'器大则难入，威猛非常人可及'。“

温知虞瞥见朱砂批注，羞得连脖颈都染上霞色：“大理寺卿竟由着你们胡闹！“

“那日衙外围观者比放榜时还多。“陆君衍将卷宗摊在案几，“京兆府还派了二十衙役维持秩序。“

温知虞用绣帕盖住那些不堪入目的字句：“亏你们想得出这般荒唐赌约！“

陆君衍忽地起身往多宝阁去，捧出个剔透琉璃瓶：“我自幼苦读，倒不曾试过这等趣事。“

温知虞惊得打翻茶盏：“快放下！“

“夫人且看仔细了。“陆君衍当真解开玉带钩，“咱们也来赌。“

“陆君衍！“温知虞抄起鸡毛掸子追打，“二十五岁入阁的当朝首辅，竟学纨绔子弟做这下作勾当！“

鎏金帘钩叮当作响，陆君衍边躲边嚷：“在夫人面前装什么端方君子！“

温知虞气喘吁吁撑着妆台，忽听身后传来闷哼。转头见那人涨红着脸，琉璃瓶赫然卡在尴尬处。

“该！“她跌坐在锦衾堆里笑得花枝乱颤，“让你作弄人！“

陆君衍弓着腰蹭到床沿：“好知虞，快帮为夫想想办法。“

温知虞扯过锦被蒙住头，笑声闷闷传来：“自己找的琉璃匠呢？“

红烛燃至寅时，地上碎琉璃映着交叠人影。陆君衍握着妻子皓腕轻揉：“可打疼了？“

温知虞背过身不理，耳垂红得滴血：“明日就让凌蓟把这晦气东西扔了！“

“夫人教训得是。“陆君衍将人揽进怀中，“下回定选个宽口陶罐。“

“你还想有下次？“温知虞拧他腰间软肉，“堂堂首辅。“

“首辅也是凡夫俗子。“陆君衍捉住作乱的手按在胸口，“只在你面前，不必端着架子。“

温知虞挣了挣没挣脱，索性将脸埋进他衣襟：“歪理！“

菱花窗外透进天光，陆君衍系着玉带忽然转身：“昨夜那陶罐。“

“闭嘴！“温知虞将绣鞋掷过去，“上朝要迟了！“

陆君衍接住绣鞋放在脚踏，俯身在她眉心轻啄：“今日散朝带东街的桂花糖可好？“

“谁稀罕！“温知虞扯过锦被盖住发烫的脸，“快走快走！“

鎏金帘栊落下时，隐约传来首辅大人的嘀咕：“得让琉璃坊烧个双耳广口瓶。“

……

暮色漫进书房时，陆君衍已换下朝服，月白绸衫衬得眉目清朗。他将描金木匣推至案几中央：“陛下要往商路注资二百万两。“

温知虞正整理着海运账册，闻言抬头：“官银？“

“私库银子。“陆君衍掀开匣盖，银票上朱红私印赫然在目，“说是赚了分红，亏了算赏赐。“他指尖划过银票边缘金纹，“户部今年河工银还欠八十万两，倒舍得往海里砸钱。“

温知虞合上账本轻笑：“俞家水师两条战船扮作商船，暗舱里塞满杭绸苏绣。若叫陛下知道咱们借护卫之名走私货。“

“这叫物尽其用。“陆君衍将银票叠成纸船，“董倾在船上藏了二十门火炮，遇上倭寇便说是商队自卫。“纸船飘到砚台边，墨汁浸透“二百万“字样。

窗外蝉鸣骤歇，温知虞忽而蹙眉：“晓慧的及笄礼就在中秋后，二房近日总往太子别院走动。“她蘸墨在宣纸上勾出陆家族谱，“吴姨娘前日向母亲讨要东郊田庄，说是给晓萱添妆。“

陆君衍执起狼毫在“陆晓欢“三字画圈：“卢氏昨日向大嫂求了菊花宴的帖子。“笔锋陡然顿住，“佑国公府的水榭。是不是挨着太液池？“

这话问得蹊跷。温知虞正要细问，红缨隔着珠帘通报：“四姑娘和慧小姐来请安了。“

湖心亭纱灯初上，陆晓慧鹅黄襦裙缀满流苏，老远便喊：“四婶！母亲让我送新腌的糖渍梅子来。“她身后跟着抱青瓷罐的温知舒，裙角还沾着莲塘水汽。

温知虞示意绿袖接罐子：“暑气未消，怎么不让下人跑腿？“

“顺道来瞧新鲜。“陆晓慧趴着栏杆够荷花，“听说四叔弄来艘三层楼船，甲板上能跑马呢！“她腕间金镶玉镯子磕在石栏上，惊起几只白鹭。

温知舒扯回妹妹袖口：“佑国公府中秋宴，大嫂说要带咱们开眼界。“她抽出烫金请帖，“白夫人特意嘱咐要请四婶，说是俞少将军托她捎了南洋香料。“

听到“俞“字，温知虞指尖微颤。前世记忆如潮水涌来——陆晓欢就是在这场宴会上落了水。那日她称病未去，后来听闻卢氏哭闹着要上吊，终究拗不过族老们将女儿许给永昌伯庶子。

“长姐脸色不好？“温知舒递上冰帕，“可是湖风太凉？“

温知虞望着暮色中摇曳的荷花，忽然问：“晓欢近日在读什么书？“

“《女诫》都抄三遍了。“陆晓慧抢话，“昨儿还见她偷藏话本子，封皮写着《列女传》，里头夹着《游仙窟》呢！“

众人都笑，唯有温知虞盯着请帖上“水榭听曲“四字出神。前世陆晓欢溺水的池塘，正与戏台一墙之隔。

三更梆子响时，陆君衍从书房回来，见妻子对灯描画着什么。凑近看竟是佑国公府地形图，朱笔在西南角画了个红圈。

“要救陆晓欢？“他忽然出声。

温知虞笔尖一抖，墨点晕染了池塘位置：“你怎知道？“

“你今日问起太液池，又突然关心二房庶女。“陆君衍抽走地图，“卢氏与吴氏斗了半辈子，这次中秋宴怕是鸿门宴。“他指尖划过水榭廊桥，“永昌伯庶子王焕之，上月刚在赌坊输了五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