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好公民

拉蒙德仰着脖子,抬头看着天空。

天空异常黑暗,好在气球是白色的,依稀有些反光,可以辨别。

气球越升越高。埃尔福特疯狂扭动肢体,试图挣脱,但那只让气球稍稍晃动,并不影响上升的速度。这家伙的惨叫声很快就被风声遮掩,听不见了。

拉蒙德依然抬头看着,他觉得口干舌燥,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动作,结果喉结剧烈滚动,反倒带来撕裂般的疼痛。他的膝盖也在打颤,不止因为阴雨天奔波的疲惫,而是因为狂喜。

他举起双手,向黑夜示意:“我杀人了。”

这个简单的动作,被他做得有些神圣意味,像是教堂的神父在做弥撒,献祭了罪人,也纯净了他的心灵。

即将和气球一起飘向同温层的埃尔福特议员,是哥谭25名市议员之一。整个哥谭市里毋庸置疑的顶层人物,他贿赂选举委员会,采取各种绕过限制的小伎俩,已经连续担任议员16年之久,并在财政、交通、教育、福利等多个肥到流油的委员会任职。

埃尔福特议员对福利局的关注也由来已久,早就把这一块当做了自家的提款机。以至于他的种种事迹,就连作为底层工作人员的拉蒙德也能耳熟能详。

拉蒙德非常确定,集中收容流浪儿童的政策就是出于埃尔福特议员的推动,政策出台以后,埃尔福特有办法再捞一大笔,或许还能得到大量的政治利益。

为这个议员奔走的律师和打手,比一整条街的野狗还多;每年被他截流的市政财力,足够把整个哥谭的流浪少年儿童都无偿地养起来,再建立十个学校供他们读书,顺便把奖学金和大学助学金都出了。

实际上,这些当然都没有。哥谭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光是每年为某个地铁站更换护栏,就得消耗数以千万计的资金。钱都投去了那些方向,哪有剩余的给穷人。

况且灯塔国是个自由的国度,老爷们都谨守本份,不会随意干涉他人的生活。底层的穷人们自己摆烂,不愿意努力工作学习,这也是他们的自由,能怪得了谁?

为了守护这份自由,凡是对资金流向提出异议的人,还陆续死于车祸或者医疗事故。过去几年,每年都有这样的死者。多的时候四五个,少的时候两三个,这些死亡事件放在哥谭暴力犯罪的汪洋大海里,连个水花都看不见。有些人死后,还会被揪出黑料,被指为罪犯或者疯子。

这样的做派,还是哥谭的大人物们竭力克制的结果。

早些年托马斯.韦恩夫妇在政坛还有影响力。光是拉蒙德知道的,这对夫妇就有好几次通过韦恩集团的力量,强行扭转某些吃相过于难看的法案。但这对夫妇已经死了,哥谭市地上和地下两个世界的恶狼,都再也没有人能限制。他们将会不断吞噬,把整个城市一切的利益都吃尽。

与盘踞在哥谭顶层的有力议员相比,拉蒙德连蚂蚁都不如。

但又怎么样呢?

这样一个地位极高议员,出入扈从如云。可是,当他每周只有一次的,短短几分钟的疏忽被拉蒙德抓住以后,拉蒙德要他死,他就得死。

古罗马执政官西塞罗说过,法律如果不起作用,公民的匕首是最后的审判者。

以前拉蒙德对这句话很不屑,他认为一旦法律和秩序被架空,全社会都会陷入混乱。在那种弱肉强食的环境下,受苦的依然是原先那些普通人。但现在他的想法变了。

对法律和秩序抱有信赖的前提,是法律和秩序存在。可是哥谭这个鬼地方压根没有法律和秩序。

任何人如果不想那些恶心的大人物吞噬,就得放开胆子,拿起匕首。只要匕首用在适当的时机,就能要人命。

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天空中越来越细微的那个白色小点就是证明。

拉蒙德缓缓放下双手。

他露出袖口的手腕青筋毕露,以一个成年白人男子的角度来看,未免太细。一个人到中年的书呆子,还长期伏案工作,从来不锻炼,体格自然很弱。对他来说最大的体力消耗,就是每周例行发放免费食物,搬运几个装面包牛奶的纸箱。

仅仅是刚才给埃尔福特议员猛扣手铐的动作,就让他的手腕有点肌肉拉伤。

但这时候,他不觉得疼,他只觉得巨大的力量从身体里涌起,而曾经阻碍他几十年的,那些亲人的期待、外人的观感、生存的压力、社会的评价,那些束缚他的锁链全都破碎了。

拉蒙德转过身,推着摆放玩具的小车,慢慢离开。

在他身边不远,蓝红两色的警灯闪动,一辆警车急速抵达,有巡警下车来探看。

哥谭真正高档的居住区都有荷枪实弹的私人保安驻守,别说罪犯了,灯塔国的军队都轻易打不进去,真可谓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

埃尔福特议员自己的家宅,当然也在那种街区里。但他早年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和哥谭市某个老钱家族的女性结婚,到现在仍然仰仗那个家族的力量。所以他瞒着太太私下里买下来金屋藏娇的公寓不求高档,而求闹中取静,足以避人耳目。

这种第二等的街区,当然做不到私人安保全覆盖。不过本地的业主联合会每年都会给警方提供上万美金的捐献,以换取警方的巡逻路线更密集,一旦有事,3分钟内就快速响应。

大概是哪个居民听到了埃尔福特议员刚腾空时的叫喊,于是打电话报警。警察这就来了。

不过,他们什么都发现不了。

没有犯罪现场,没有受害者,没有罪犯。静谧的社区依然静谧,夜深了,街上只有个推着小车的商贩。

拉蒙德推着小车,从警车旁边经过。

主驾驶位的警察探头看看,发现他的车上只有些儿童玩具和杂货,都是很常见的。而且小贩虽然穿着兜帽风衣,看不清面容,可是走在警车旁的脚步非常轻松。

于是警察缩回车里,继续冲着对讲机抱怨,意思是没有任何异常。另一名警察下车四面观望一通,毫无所获,这会儿过了街,敲开了一间公寓的门。开门的报警人赌咒发誓说,刚才听到有人惨叫,叫的多么多么惨厉。但警察明明一无所见,你这么说谁信?

拉蒙德越走越远。

隔着几个街区,忽然传出枪响。哥谭市又一个静谧的夜晚才刚开始,巡警顾不上和报警人纠结,匆匆登车离去。

拉蒙德在两个街区以外的流浪者营地丢弃小车,又把手套剪碎,扔进了下水道。他步行穿过一道人迹罕至的小巷,在小巷里扔掉了兜帽风衣,骑上提前留下的单车。半个小时后,他从后窗翻回自己的小公寓,然后简单地洗了个澡。

第二天早晨,他照常来到儿童福利局,坐进工位里闷头干活。

一口气处理了一堆文件,看墙上时钟已经到十点三十分了。他起身去走廊拿每天例行的第二杯咖啡。

站到门口,却发觉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气氛有些奇怪。两旁的办公室里,倒是有不少同事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怎么了?”拉蒙德茫然发问。

“埃尔福特议员失踪了!”有个同事压低声音:“昨天晚上他去情妇家里,司机把他送到了门口,可情妇却没见到他……就这一抬手按门的时间,他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拉蒙德露出吃惊的表情,然后问:“埃尔福特议员……是谁?”

早就知道拉蒙德是个老实人,但这也太老实了吧!在儿童福利局上了这么多年班,不知道在这里说话算数的隐藏大老板是谁吗?

同事们泄气地散开,懒得理会这个家伙。

有个人离开门口的时候,忍不住道:“我觉得,议员被人杀了……他这人太贪婪,也太……”

其他人连忙止住他的胡言乱语。

拉蒙德继续去泡咖啡,被他推开的办公室门没有及时关上。戈登和布洛克恰好走过门前,听到了这句话。

两人谁也没停步。

在哥谭这种地方,某个人失踪一晚上,根本就不算事。布洛克就经常喝醉了酒,在随便某个小巷子里睡一晚上,第二天照常上班。但如果失踪的是个议员,而且是权力很大、手面很广的议员,那情况就严重了。哥谭警局哪怕只为了拍政客的马屁,也得派人来调查。

戈登和布洛克就这样被派到儿童福利局,到处询问有谁知道议员的下落。

两人用了半个上午,做官样文章询问了好些人,没半点正经线索。倒是有十几个员工提出,埃尔福特议员可能是被杀了,而且还偷偷地爆了很多黑料,以证明这位议员手上的烂事太多,很有可能以及活该被杀。

行了,就这样吧,两人都厌倦了,快步出门。

按这些说法,如果埃尔福特议员出事,有嫌疑的人数量直奔五十。那代表的工作量可太大了。

但布洛克忽然想到了另一个人。

于是他在半路停车,找了个电话亭拨了电话。拿着话筒,他哈哈地问了一通好,说了一通今天天气真不错,然后绕着圈子讲到市长昨天提出的强制收容流浪少年儿童的计划,解释这个计划背后的主要推动者是谁。

“法克,你别浪费我时间了,究竟什么意思?”

电话对面的人终于不耐烦了。

“我知道你肯定反对强制收容计划,所以要向你确认下……杰森,埃尔福特议员失踪了,这和你有关系吗?”

“没关系!要不是你说,我都不知道这个狗屁议员是谁!我是遵纪守法的良好公民,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杀人犯吗!”

杰森的咆哮从听筒冲出来,几乎能把电话亭的玻璃震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