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茶馆向来是热闹的,跑堂的小二从前厅到后院要侧着身子走,茶碗碰着茶碗,人声叠着人声。如今却是另一番光景——八仙桌旁坐着的茶客们,个个垂着头,仿佛那脖颈上系着千斤重的铁锁,将颅骨生生拽向桌面。蓝幽幽的光从他们手里漏出来,在雕花窗棂上投下憧憧鬼影。
老杨原是个爱说古的。从前掌柜的请说书先生来,他总要占头排的交椅,铜钱往案上一拍,震得茶碗里的龙井都荡起涟漪。可自从去年儿子给他换了新式手机,那方寸屏幕里便生出无数钩子,将他的眼珠子生生勾了去。茶凉了不知续,瓜子潮了不知换,连跑堂的小二唤他“杨爷“,也只换得喉间一声模糊的咕哝。
“这蓝光最是伤眼。“跑堂的小王倚在褪色的楹联旁,看那老杨的瞳仁在屏幕里缩成针尖,“上个月东街裁缝铺的李师傅,夜里看手机看得狠了,第二日穿针愣是穿了半个时辰。“他这话本是说给掌柜听的,可柜台后头那位早把算盘换成了平板电脑,手指在玻璃面上划得飞快,倒像是在给什么冤魂超度。
最奇的是前日暴雨。城东河水漫过石桥,警报声呜咽着穿过长街。满茶馆的人却像被施了定身法,照旧对着手机痴笑。老杨的女儿浑身湿透闯进来,带着哭腔喊:“爹!娘晕在灶间了!“那老杨的手指仍在屏幕上左划右划,仿佛抹去女儿脸上的不是雨水,而是什么恼人的灰尘。直到救护车的蓝光与手机蓝光交相映照,他才如梦初醒般跳起来,茶碗掀翻在地,泼出的水渍活像张扭曲的人脸。
入夜后茶馆常亮着诡异的蓝。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倒像是手机提示音。跑堂的小王见过醉汉撞翻条凳,见过赌徒掀翻牌桌,却从未见过这般景象——二十几个活人端坐如泥塑木雕,指尖在冷硬的玻璃上摩挲,仿佛在抚摸情人的面庞。偶尔爆发出几声干笑,惊得梁间的燕子扑棱棱乱飞,撞碎了满室死寂。
前日掌柜的请了说书先生来,檀板一响,惊堂木拍在酸枝木案上。“话说那关云长单刀赴会——“话音未落,角落里突然炸开魔性的笑声:“老铁双击666!“满堂蓝光摇曳,倒比戏台上的刀光剑影更晃人眼。说书先生的长须在屏幕冷光里颤抖,活像条被电着的青虫。
更深露重时,常能看见老杨蹲在后巷抽烟。手机屏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烟头明灭如同坟场磷火。他闺女昨日又来找过,说是要把手机设什么使用时限。老杨当时急得直跺脚,枯瘦的手攥着手机像攥着命根子:“你们年轻人懂什么!这里头...这里头有我的战队!“月光漏过梧桐叶,在他佝偻的背上织出张巨大的网。
今晨有人看见救护车又停在茶馆门口。老杨栽倒在青砖地上,手机还亮着,游戏音效欢快地响着“胜利!“。蓝光里漂浮着细小的灰尘,像是无数未说完的话,未流尽的泪,未牵过的手,都在这方寸之间化作虚无。跑堂的小王弯腰去扶,瞥见屏幕里跳出个红点提示,在老杨涣散的瞳孔中,竟比血还艳上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