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晨课

第四十九声铜磬的颤音犹在松针上跳跃。金曦穿透紫霞洞氤氲的晨雾,将斑驳光影泼洒在覆着苍苔的青石板上,惊醒了蛰伏在裂隙间的七星蛾。守拙道人拄着蟠虬木拐杖蹒跚而出,每踏一步,悬在枯藤腰间的鎏银药葫便漏出几缕甘草沉香,与洞内逸出的五石散苦味在晨光中纠缠。

药王院首座枯瘦如竹节的手指骤然扣住陆沉秋腕间铁痕,指甲陷进渗血的皮肉里。“七星桩跪满三个时辰。“他甩开染血的指尖,药篓里新采的断肠草簌簌作响,“碧云洞的药泉方能镇住你躁动的星骨。“语气比寒潭底的玄冰更冷三分。

陆沉秋下颌绷出凌厉的弧度。他太清楚守拙道人的规矩——二十年前玉虚洞走水的焦尸,七日前误触星蚀纹的捧灯童子,都是这道谕令的注脚。山风掠过他颈后暗红的饕餮纹,带来伏魔洞锁链的呜咽。

哑女晚钟忽然从银杏雨中闪出,青灰布履碾碎满地金扇。她将陆沉秋伤痕累累的右手按进浑浊淘米水中,水面霎时绽开二十八宿星图。沾着米浆的指尖在青石疾走,绘出歪斜的鹓雏图腾——恰是朱明璃昨夜在观星台显现的新生命格。守拙道人拂袖转身,袖中五石散的碧色粉末却悄然少了两钱。

“师兄!星骨...在发光!“青阳的惊呼惊飞了檐角铜铃。少年捧着盛满紫河车的药盘,从碧云洞石门缝隙窥见温泉中的奇景:陆沉秋脊背浮凸的二十八颗星骨泛起暖黄微光,与穹顶倒悬的钟乳石滴落的药露共鸣,在氤氲水雾中织就流动的星轨。“这是箕宿的移宫之法。“陆沉秋掬起一捧泛着药香的泉水,水珠从他指缝坠落时竟凝成微缩星图。

自那场暴雨冲垮伏魔洞封印,龙虎山众人目光里便多了三分揣测。每当陆沉秋被玄铁链缚在七星桩上,捧圭童子们总在辰时三刻“不慎“踢歪阵眼,令正午毒日偏移三寸。玉衡子刻阵的青冥剑会在划过饕餮纹时蓦地凝滞,恰有梧桐叶飘落遮住他后颈——就像此刻,二十八枚建文铜钱落地成阵的刹那,一片朱砂染就的枫叶正覆在“天枢“位。

“踏罡步斗,错半步则经脉逆行。“首座道人剑穗扫过陆沉秋眉间冷汗。青年足尖点过“翼宿“位时,紫霞洞方向忽有冰蓝星雾升腾,那是朱明璃残魂在安魂汤中浮沉的印记。晚钟守着三足药鼎,将带露紫菀混入六年陈艾,蒸汽在她睫羽凝成细碎的星砂。

第七次浸入药泉时,水面骤然映出地宫幻象。二十八具道尸额间饕餮纹与洞天星图共鸣,玉虚洞石壁浮现角宿星痕,栖霞洞地脉暗合斗宿方位。朱明璃残魂自雾气中显形,星砂在她掌心聚成微缩龙虎山,九洞十八泉的灵气流向纤毫毕现。

“你听...“她虚点伏魔洞方向。锁链铮鸣中隐约传来六百年前的私语,竟是建文帝与清虚子争论星晷归属。陆沉秋脊柱星骨骤然灼痛,泉底青铜纹路显形刹那,各洞天深处同时传来机关转动的闷响。

守拙道人踹开石门时,正撞见星砂折成的鹓雏从青阳指间振翅。“胡闹!“药瓶掷地迸裂,瓶底残破的玉虚洞星图却悄然飘向晚钟脚边。少女“失手“打翻的三七根茎滚落成卦,地板上赫然显现“今夜子时“的云篆——与六百年前清虚子留给燕王的密信字迹如出一辙。

子夜星晦,禁灵锁坠地声惊起守宫蜥蜴。陆沉秋循着残魂指引摸到栖霞洞暗门时,青阳手中星盘已现裂纹:“箕宿入危,荧惑守心...“螺旋青铜阶上的长明灯次第燃起,照见壁上天师镇饕餮的彩绘——第三十六盏灯旁,星蚀纹与他背上旧伤严丝合缝。朱明璃残魂忽凝实体,星砂重演当年清虚子割掌血祭星晷的场景。

地宫深处锁链炸响,二十八具道尸瞳中血光冲天,在穹顶交织出《枯荣经》全文。陆沉秋的星骨不受控地刺入地脉,碧云洞药泉倒灌形成的漩涡里,各洞天值守弟子的虚影渐次浮现。

“原来如此...“陆沉秋望着水幕中守拙道人胸口的建文玉玺烙痕。老道撕开道袍狂笑:“从你跨过解剑石那刻,九洞星晷就在等待归位!“

玉衡子的青冥剑破空斩灭二十八盏长明灯,碎玉声中星晷残片凌空聚合。朱明璃化作流光缠绕陆沉秋的星骨,将六百年的因果熔铸进青铜星轨。当最后一块晷片归位时,清虚子的叹息穿透时光:“星移斗转,只为斩断燕王血脉与饕餮的孽缘...“

晨光再次漫进碧云洞时,陆沉秋在药香中苏醒。青阳枕着未完成的星砂鹓雏酣睡,晚钟奉上的药膳碗底沉着冰莲糖渍雪梨。洞外早课经声里,守拙道人的斥骂与玉衡子的剑啸依旧,唯有窗棂间流转的星砂箴言昭示昨夜非梦:“洞天星晷虽成,红尘因果未了。“

晨雾裹着星砂箴言在碧云洞窗棂间流转七日,当最后一道“未了“即将消散时,青阳用沾着丹砂的指尖偷换了守拙道人药柜里的辰砂。少年呼吸凝在喉间,看着篡改的篆文化作“启程“坠入晨露——恰与他昨夜在栖霞洞窥见的青铜棺异动相合。

药泉蒸腾的雾气漫过石阶时,守拙道人佯装未看见晚钟藏在苍苔下的星砂信标。老道踹门的力道比平日重三分,惊得檐角铜铃将晨光摇碎成金箔,纷纷扬扬落进青阳紧抱的陶罐——这刻意为之的响动,原是给地宫深处玉衡子的暗号。

陆沉秋腕间的星砂脉络在第七日破晓时分突生异变。朱明璃残魂凝成的冰莲正从糖渍雪梨里渗出琥珀色纹路,沿着青石缝隙蜿蜒成建文帝手书的“南“字。玉衡子的剑啸破空而至,斩断的晨雾里浮出十二枚铜钱卦象,恰与地宫穹顶《枯荣经》残页遥相呼应。

“该喂药了。“晚钟的布履碾碎铜钱虚影,将浸泡过二十八宿星辉的淘米水泼向洞外。水珠坠地时凝成鹓雏形状,衔着紫霞洞晨露扑向青阳怀中的陶罐。少年手背被啄出星纹血痕,罐底新熬的雪耳羹却因此染上朱明璃最后一缕残魂。

守拙道人拄着药锄经过时,佯装被苍苔滑倒。蟠虬木拐杖“不慎“砸碎封印地宫入口的星蚀纹,五石散粉末混着断肠草汁渗入裂缝。各洞天值守弟子忽然同时耳鸣,听见六百年前清虚子割掌血祭的撕裂声——这是老道留给陆沉秋最后的提示。

当夜栖霞洞传来青铜棺椁移动的闷响,惊得药泉倒映的星象扭曲成漩涡。青阳抱着星盘蜷在石门后,目睹陆沉秋脊背星骨刺破皮肉,将二十八宿投影烙在“红尘渡“三字之上。少年忽然读懂师父藏在《千金方》夹页里的密语:安魂汤需以因果为引。

破晓前最浓的黑暗里,玉衡子的青冥剑终于斩断最后一根禁灵锁。锁链坠地声惊起的不止守宫蜥蜴,还有碧云洞檐角沉睡的铜铃。当第一缕金曦刺穿药泉漩涡时,青阳怀中的陶罐突然发烫——冰莲绽放的刹那,七百颗星砂正从各洞天向紫霞洞丹炉汇集。

晨钟撞响第四十九声时,守拙道人踹门的巨响惊散了最后一丝迟疑。老道扔来的青玉药瓶在空中划出北斗轨迹,瓶底压着的江南星图已浸透各洞灵泉。陆沉秋咽下固元丹的瞬间,朱明璃残魂化作的引路蝶终于破茧,翼尖扫过的轨迹正是去岁重阳那场未竟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