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留北岁月(四)

朔风如刀,卷着雪沫狠狠抽打在休屠王古铜色的脸庞上。他勒住躁动的战马,凝望着远方风雪中逐渐清晰的巨大轮廓——离石城。

身后,近三万匈奴部众在深可没膝的积雪中艰难跋涉,人马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片低垂的灰雾。刚从猛攻中阳城不下的挫败中撤离,人困马乏,士气低落得如同这铅灰色的天空。

“可恨!呼厨泉这背祖忘宗的贼子!”休屠王的声音低沉嘶哑,像砂石在铁甲上摩擦,胸中翻涌着攻城失败的郁结和目睹呼厨泉与汉军“狼狈为奸”的狂怒。

中阳城下,汉军的弓弩、滚木礌石,还有呼厨泉那张令人作呕的、带着谄笑投向汉人的脸,反复在他眼前闪现。每一次冲锋都被狠狠撞回,每一次呐喊都淹没在更响亮的汉军号角里。

“暂放他们一马?哼!”他重重一哼,鼻息喷出两道浓重的白烟,“待我休整兵马,必踏平中阳,生啖呼厨泉之肉!”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吃痛,长嘶一声,溅起一片雪泥,“回离石!”

命令迅速传递下去。庞大的队伍如同一条在荒原上缓慢掉头的疲惫巨蟒,无数匈奴骑兵和步卒脸上混杂着未能破城的沮丧和终于可以返回“家”的些微放松。

归心似箭的躁动在队伍中弥漫开来,士兵们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议论着离石城温暖的营房、储存的肉干和烧喉的烈酒。

马蹄踏过冻硬的土路,发出沉闷的声响,车辙辚辚,卷起干燥的尘土,与北风扬起的雪沫混在一起,笼罩着这支士气低落的军队。

大军在风雪中缓慢地蠕动,终于踏入离石地界。休屠王甩开大部队,带着最精锐的数百亲卫铁骑,如离弦之箭般冲出,马蹄踏碎冻土,溅起黑泥与残雪。

离石城墙上,那面巨大的、象征着休屠部荣耀的苍狼旗帜,依旧在凛冽的朔风中猎猎作响。看到这熟悉的旗帜,休屠王紧绷的心弦似乎稍稍松弛了一丝。

这旗帜是他权力的象征,是他在此地的根基。然而,这丝松弛只持续了一瞬,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随即攫住了他。

他勒马驻足,仔细凝视着前方的城池。离石城…似乎有些不同了?

那夯土的城墙,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竟泛出一种近乎刺目的灰黄色泽,仿佛被刻意清理过,比记忆中更加清晰、齐整。

城垛的轮廓也显得格外分明,原本一些坍塌的缺口似乎被临时填补过,虽然粗糙,却明显增强了防御的棱角。

是错觉吗?是因为自己在中阳城下看多了坚固城防,变得疑神疑鬼了?休屠王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不安的念头。

他的目光继续扫视城头,寻找那些本该如钉子般钉在城堞后的哨兵身影。然而,从东到西,视线所及之处,空荡荡一片!只有那面苍狼旗在孤独地招展。除了风声,城头一片死寂。

一股无名邪火“腾”地窜上休屠王的心头!中阳城下的憋屈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混账东西!”他猛地咆哮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炸响,惊得身旁亲卫的战马都后退了几步。

“这群懒散的废物!打仗不行,连看守自己老巢都敢偷奸耍滑?!回去!回去老子定要把今日当值的蠢货,一个个剥皮抽筋,祭我战旗!”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

前军,由一名千骑长率领的数百名轻骑兵,早已按捺不住归家的急切,看到城门紧闭却无人应答,更是焦躁。

他们呼喝着,策马加速,如一股奔涌的浊流,直冲向离石那扇沉重的、镶嵌着巨大铜钉的城门,准备大声叫骂,让城内的懒鬼赶紧开门。

“开门!大王回来了!”“里面的死人吗?快开门!”叫骂声在城墙下回荡。

就在这数百骑堪堪冲到距离城门不足五十步的距离,异变陡生!

那看似空无一人的城垛之后,如同从冻土里瞬间钻出的黑色荆棘,一排排、一层层,密密麻麻的人影骤然挺立而起!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默。

前排的士兵半蹲,手中赫然是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强弩,粗大的弩矢早已稳稳地卡在弩槽中,弩臂被拉得吱嘎作响,蓄满了致命的张力。

后排的士兵则直立引弓,制式精良的长弓被拉成饱满的弧月,锐利的箭簇斜指苍天,寒光点点,对准了骑兵后方的纵深。

休屠王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几乎窒息。一股寒意,比这腊月的朔风更刺骨百倍,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他下意识地勒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惊惶的嘶鸣。

一面赤底黑字、仿佛饱浸着战场硝烟与鲜血的大纛,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猛地从城楼最高处傲然竖起!旗帜迎风怒展,上面斗大的“夏侯”二字,如同两柄燃烧的利剑,刺破寒风,狠狠扎进所有匈奴人的视线!

“放箭——!”一个炸雷般的声音,裹挟着金铁交鸣的杀伐之气,从城头轰然炸开!正是曹军大将,夏侯渊!

“嗡——!”“咻——!”

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致命的破空尖啸撕裂了空气!

前排的强弩发出了沉闷而恐怖的齐射声!那是机括释放、弓弦剧烈反弹的混合巨响。粗大的弩矢离弦,带着沛然莫御的动能,化作一片乌沉沉的死亡阴云,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瞬间覆盖了冲在最前面的匈奴骑兵!

“噗嗤!”“噗嗤!”

“啊——!”

利刃入肉的闷响、骨骼碎裂的脆响、战马凄厉的惨嘶、骑兵临死前短促的嚎叫,刹那间交织成一片!冲在最前方的数十名匈奴骑兵,连人带马,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弩矢轻易洞穿他们简陋的皮甲、盾牌,甚至贯穿马身,带起一蓬蓬滚烫的血雾!人仰马翻,鲜血狂喷,瞬间就在城门前方清出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肉真空地带!

被弩矢射中的战马轰然倒地,将背上的骑士重重甩出,又被后面收势不及的同伴践踏而过,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几乎就在强弩发威的同时,后排弓箭手射出的箭雨也划破天际,带着尖锐的呼啸,越过前方混乱的人群,精准地砸落在稍后位置的匈奴大队人马头顶!

密集的箭矢如同冰雹般落下,不求造成前排弩箭那般恐怖的贯穿杀伤,却形成了致命的阻隔。冲在前头的匈奴兵与后方的步卒、辎重队伍之间,瞬间被这从天而降的死亡之雨无情切断!

箭矢钉入冻土,射穿皮盾,钻入人体,惨叫声此起彼伏,后方的人马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勒马后退或原地躲避,彻底陷入了恐慌和混乱。

“汉狗!有埋伏!”休屠王目眦欲裂,巨大的惊骇瞬间冲垮了怒火!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枭雄,反应快到了极点,在城头人影暴起的刹那,身体已本能地做出了动作。

他猛地从马鞍旁抓起一面蒙着厚牛皮的圆盾,闪电般护住头胸要害,同时身体竭力伏低,紧贴在马背上!

“咄!咄!咄!”

几支强劲的弩矢狠狠钉在他仓促举起的盾牌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手臂发麻,盾面发出沉闷的哀鸣。

然而箭雨太过密集,角度刁钻,一支弩矢擦着他举盾的臂膀掠过,带飞一片皮甲和血肉,火辣辣的剧痛传来。

另一支羽箭则“噗”地一声,深深扎入他大腿外侧的肌肉!鲜血瞬间染红了皮袍!

“呃啊——!”休屠王痛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内衫。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几乎将他吞噬。离石!他的离石城!竟然在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易主了!

“保护大王!!”他身边的亲卫统领声嘶力竭地狂吼。这些最忠诚、最剽悍的武士立刻红了眼,如同发狂的狼群,不顾一切地策马涌上,用身体和盾牌在休屠王周围筑起一道血肉屏障!

他们疯狂地挥舞着弯刀格挡箭矢,用盾牌死死顶住,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躯去阻挡射向休屠王的致命弩箭。瞬间便有数名亲卫惨叫着中箭落马。

“退!快退!”休屠王忍着剧痛,在亲卫拼死形成的保护圈内,嘶声下达命令,声音因剧痛和愤怒而剧烈颤抖,“后军压上!挡住!挡住他们!给本王杀出一条路来!”

然而命令在巨大的混乱和恐慌中,传递变得异常艰难。前方是地狱般的弩箭收割场和倒毙的人马尸体,后方是遮天蔽日不断落下的羽箭阻隔带,中间是惊惶失措、进退失据、自相践踏的士兵。

整个匈奴大军的前锋和中段,彻底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绝望的粥!士兵们像无头苍蝇般乱撞,战马受惊嘶鸣,将背上的主人掀翻在地。

归家的喜悦早已被死亡的冰冷彻底冻结,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茫然。离石,这座他们以为的避风港,此刻变成了吞噬生命的血盆大口!

城头之上,夏侯渊如同一尊铁铸的杀神,屹立在“夏侯”大纛之下,冰冷的视线扫视着城下混乱不堪的匈奴大军。

他看到了那个被重重亲卫簇拥着、正狼狈后撤的华丽身影——休屠王!也看到了匈奴军阵因突如其来的致命打击而陷入的崩溃边缘。

“停!”夏侯渊猛地抬手,断然下令。他声音洪亮,压过了战场上的喧嚣,清晰地传遍城头:“停止放箭!”

密集的箭雨戛然而止。城头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城下匈奴人混乱的哭喊、马匹的悲鸣和伤者的哀嚎还在风中飘荡。

夏侯渊身旁,副将有些不解,急声道:“将军!贼首受伤,军心大乱,正是扩大战果之时啊!”

夏侯渊的目光锐利如鹰,缓缓扫过城下混乱却依旧庞大的匈奴军阵,最终落回自己城头上那些因连续开弓开弩而微微喘息、脸上却带着初战告捷兴奋的士兵身上。

他沉声道:“休屠王虽伤,其军未溃。我军箭矢储备,经此一轮,消耗几何?离石新得,根基未稳,军师所筹粮秣,杯水车薪。若逼之太急,三万困兽反扑,凭我城中两千之众,能守几时?放他们走!让他们把这恐惧,带得更远些!”

副将闻言,心中一凛,顿时明白了夏侯渊的深意。城下匈奴人虽乱,但数量优势仍在,若真的不顾一切蚁附攻城,后果不堪设想。他立刻抱拳:“将军英明!”

夏侯渊装作面无表情,内心却是乐开了花,不禁赞叹军师的提前谋划,让他装了一波大的。

城下的混乱仍在持续,但失去了箭雨的持续压制,匈奴人求生的本能开始发挥作用。后方的部队在低级军官声嘶力竭的吆喝下,勉强组织起防御阵型,用盾牌和长矛指向城头,掩护着受伤的休屠王和混乱的前军缓缓脱离城头弓箭的射程范围。

休屠王在亲卫的搀扶下,艰难地爬上另一匹战马。大腿上的箭伤随着动作传来钻心的剧痛,鲜血不断渗出,将马鞍染红。

他回头死死盯着离石城头那面刺眼的“夏侯”大旗,以及城垛后那些沉默的汉军身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燃烧着刻骨的怨毒和屈辱。今日之耻,前所未有!

“撤!”他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丝,“去皋狼!去我们的皋狼城!”

休屠王在亲卫的簇拥下,忍着剧痛,一路向西狂奔。风雪抽打在脸上,伤口被寒风一激,更是痛彻骨髓。

皋狼城,离石西北方向一座规模稍小但同样重要的据点,也是休屠部在河西的重要屯粮之地。

此刻,这座城池成了休屠王心中唯一的希望和退路。只要能退到皋狼,凭借那里的粮草储备,收拢溃兵,重整旗鼓,他发誓要将离石城和里面的汉狗,还有那个该死的呼厨泉,统统碾成齑粉!

带着无尽的怨毒和身体上的剧痛,休屠王在亲卫的严密护卫下,引领着惊魂未定、士气跌入谷底的三万大军,如同一条受伤的巨蟒,在冬日苍茫的暮色中,拖着沉重的步伐,向皋狼方向狼狈退去。

队伍拉得很长,伤员痛苦的呻吟、士兵惊魂未定的低语、军官暴躁的呵斥声交织在一起,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车马声,在荒凉的冻土上回荡,弥漫着一种末日般的颓丧气息。

来时归心似箭的渴望,如今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麻木和对未来的深深恐惧。离石城头那场猝不及防、血腥残酷的伏击,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烙在了每一个幸存匈奴士兵的灵魂深处。

当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大军终于抵达皋狼城下时,天色已近黄昏。残阳如血,将这座土黄色的城池染上一层不祥的暗红。

皋狼城的城门,竟然大敞着!一股浓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休屠王的心。

皋狼虽不如离石重要,但也算后方据点,城门洞开,哨兵不见踪影,这情形与离石城下何其相似!他强忍着大腿箭伤的剧痛,策马冲入城门洞。

眼前的景象,让休屠王和他身后涌进来的亲卫们,瞬间如坠冰窟!城内,空空荡荡!死寂得可怕!

街道上散落着杂物,一些破败的毡帐被遗弃在角落,被风吹得呼啦啦响。原本应该堆满仓廪、飘散着谷物和肉干气息的地方,只剩下被暴力撬开的、空荡荡的巨大库房大门,像一张张饥饿的巨口,无声地嘲笑着他们。

地面凌乱不堪,残留着车轮疯狂碾压的痕迹和大片被拖拽的印子,显然是粮草被急速搬运一空留下的狼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尘和绝望的气息。

“粮呢?!我们的粮食呢?!”休屠王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变了调,在大街两侧空荡的土墙间回荡,更显凄厉。

他猛地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负责皋狼守备的千骑长。那千骑长早已面无人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

“大…大王!末将…末将离开前…粮仓还是满的!留守的…只有三百老弱…这…这…”

“废物!!”休屠王暴怒如狂,胸中积压的屈辱、伤痛和对离石的滔天恨意,在此刻彻底爆发!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刀光一闪!

“噗——!”跪在地上的千骑长连求饶的话都未能出口,头颅已带着喷溅的血泉滚落在地,无头的尸体颓然栽倒,鲜血迅速在冰冷的土地上蔓延开来。

周围的将领和士兵们噤若寒蝉,一个个低下头,连呼吸都放轻了,空气中只剩下休屠王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和那具尸体颈腔里汩汩冒血的细微声响。

“汉狗!呼厨泉!郭嘉!夏侯渊!”休屠王状若疯魔,挥舞着滴血的弯刀,朝着空寂的城池和昏暗的天空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你们这群阴险狡诈的豺狼!竟敢如此戏弄本王!断我归路!夺我粮秣!此仇不共戴天!”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身后一张张惊惧、疲惫而茫然的脸孔,声音如同地狱刮出的寒风:

“传令!全军就在这皋狼城内扎营!收集一切能燃烧之物!给本王生火!取暖!包扎伤口!”

“明日!明日天一亮,本王要亲率大军,踏平离石!杀光里面的每一个汉人!用他们的血,洗刷今日之耻!用呼厨泉和那个郭嘉的人头,祭奠我战死的勇士!谁敢言退,立斩不赦!”

冰冷的命令裹挟着无边的杀意,在空旷死寂的皋狼城内回荡。士兵们麻木地执行着命令,在寒风中寻找着任何可以点燃的木头、破毡片,点燃一堆堆微弱的篝火。

火光映照着他们脸上深深的绝望——没有粮食,没有稳固的城池,只有冰冷的寒风和明日一场注定惨烈的决战。

皋狼城,这座他们最后的希望之地,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冰窖,寒意从四面八方渗入骨髓。

伤员的呻吟在冰冷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凄惨,许多士兵抱着简陋的武器,蜷缩在微弱的火堆旁,眼神空洞地望着跳动的火焰,对明天的太阳充满了恐惧。

离石城内的气氛,同样凝重如铅。胜利伏击带来的短暂振奋,早已被冰冷的现实驱散。

临时充作指挥所的原休屠王议事大帐内,几盏牛油灯跳动着昏暗的光芒,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压力。帐帘紧闭,依旧挡不住从缝隙里钻进来的丝丝寒气。

夏侯渊、张郃、司马懿、郭嘉,以及负责粮秣军需的书记官围着一张粗糙的木案。案上,摊开着一卷简牍,上面用墨笔清晰地记录着冰冷的数字。

书记官的声音干涩而沉重,像钝刀刮过骨头:“将军,军师,各位大人。城内所有库房,包括我军携带和郭氏商队拼死运入的粮秣,已全部清点完毕。”

“粟米、豆料、肉干…所有可食之物,总计…”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仅够我军现有一千九百三十二名(含府兵)将士,维持…五日之需。”

郭嘉裹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旧皮裘,脸色在昏暗的灯火下更显苍白,嘴唇也缺乏血色。

商队此次已是倾尽全力,冒险穿越匈奴游骑封锁线,运抵的粮秣占其临时筹措之大半。“后续…纵有零星补充,亦是杯水车薪,难解燃眉之急。”郭嘉心中暗探。

他微微摇头,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跳动的阴影,“杯水车薪…杯水车薪啊。”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充满了无奈。

郭嘉的构想是离石城和中阳城互为犄角,相互支援。继续和休屠王消耗。但是面对休屠王的三万大军,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司马懿坐在稍远些的阴影里,年轻的脸庞绷得紧紧的,目光低垂,盯着案上摇曳的灯影,手指在袖中下意识地捻动着一枚冰冷的铜钱。

他沉默着,但紧抿的唇角透露出内心的焦灼。两千对三万,粮秣告罄,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困局。他深知郭嘉的“犄角之策”是唯一的生路,但此刻,这生路也显得如此脆弱。

夏侯渊猛地一拍木案,发出一声闷响,震得灯焰剧烈晃动,帐内光影一阵狂乱。

“够了!”他低吼一声,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凝重甚至有些灰败的脸,“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休屠匹夫今日在我离石城下,丢盔弃甲,狼狈而逃,还挨了本将军几支利箭!他三万大军又如何?在我军神威之下,不过一群土鸡瓦狗!”

他霍然站起,高大的身影在帐壁上投下巨大的、充满力量的影子,手指重重地点向一直沉默运筹的郭嘉:

“更何况,我们有军师在此!军师大人神机妙算,算无遗策!休屠王那蠢货的一举一动,早就在军师预料之中!军师已有万全之策!我等只需依计而行,奋勇杀敌,明日便是那休屠王授首之时!我军必胜!”

夏侯渊的声音洪亮而充满不容置疑的信念,如同战鼓在狭小的空间内擂响,带着一种驱散阴霾的力量。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张郃和司马懿。

张郃紧锁的眉头在夏侯渊激昂的话语和提到郭嘉“算无遗策”时,不自觉地舒展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背,眼中重新燃起属于名将的锐气,沉声道:“将军所言极是!有军师大人运筹帷幄,末将等必效死力!”他转向郭嘉,抱拳一礼。

阴影中的司马懿,也缓缓抬起了头。夏侯渊那充满感染力的必胜信念,尤其是对郭嘉那份近乎盲目的推崇和信任,像一股暖流冲开了他心头的坚冰。

他捻动铜钱的手指停了下来,紧抿的唇角放松,甚至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虽然那笑意转瞬即逝,但脸上的凝重之色确实消退了不少。

他微微颔首,算是认同了夏侯渊的鼓舞。他站起身,对着郭嘉和夏侯渊的方向,郑重地躬身一揖。

郭嘉坐在那里,脸色依旧苍白,但夏侯渊这近乎“捧杀”的信任和激励,让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反而稍稍松弛了一丝。

他迎着夏侯渊投来的、充满鼓励和绝对信任的目光,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欣慰,有压力,更有一种不容退缩的决绝。

“好!”夏侯渊见状,豪气干云地一挥手,“军心可用!诸位今日皆已劳顿,速去歇息!养精蓄锐,以待明日决战!”

他深知此刻任何多余的讨论都无济于事,反而可能动摇军心,果断结束了这场压抑的会议。

众人起身,鱼贯而出。帐帘掀起又落下,带进一股刺骨的寒风。会议草草结束。众人散去,沉重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府邸外的风雪和黑暗里。

郭嘉没有立刻离开。他独自留在空旷下来的大帐里,听着帐外呼啸的风声,看着案上那盏跳动不安的孤灯。

夏侯渊与郭嘉并肩走到廊下。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冰冷刺骨。夏侯渊看着郭嘉在寒风中愈发苍白的侧脸,低声道:“军师大人,箭矢……尤其弩箭,消耗太大。”

郭嘉拢了拢大氅,目光投向城外无边的黑暗,仿佛要看穿那风雪,看到皋狼方向升腾的疯狂杀意,声音轻得像叹息:

“渊兄,明日……将是真正的炼狱。守住城头,拖住休屠主力,就是胜利。”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已派人再探皋狼方向动静,一有异动,即刻来报。”

夏侯渊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力拍了拍郭嘉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两人沉默地站在廊下,任由风雪扑打,各自心中都清楚,休屠王那绝望的反扑,如同这即将到来的黎明,已无法阻挡。

其实郭嘉原本是打算攻下离石城后,驱赶休屠王大军。然后暴风雪彻底阻断休屠王大军,让他们冻死在寒天冰雪之中。

只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这场大雪比他预想的还要迟一点。如今只能依靠中阳背势,互为犄角。只求和休屠王大军僵持,等待天时。如果实在是守不住,那只能率军撤退。这也是郭嘉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夜,深沉如墨。离石城内一片死寂,只有巡逻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在寒风中回荡,如同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被解救出来的匈奴奴隶们沉默地蜷缩在避风的角落,他们知道,明日这座城和他们这些卑微的生命,都将迎来决定生死的审判。

城墙上,哨兵裹紧了单薄的衣甲,目光死死盯着西北方无边的黑暗,仿佛那里随时会涌出吞噬一切的洪流。寒意,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刺骨,渗入每个人的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