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审讯录

朱谨司拿起她的审讯记录,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在他上级任务失败紧急撤离的时候,被炸伤了后背,脊背的骨头都露出来,幸好下线同志接应及时,成功转移到后方根据地。她却被捕了,这是组织里同志交给他的,也算是遗书了。

“你低估她了,她什么都知道。”敌人内部的卧底带回来这个文件,这位同志在信里夹了一个标签。

信里是一排排洒脱的字迹,笔画刚劲遒健笔走龙蛇,丝毫想不到是出自一位女士之手。

【先生他总是沉默不语,我曾问他对待感情如何,他说当然不能草率的。

我和先生的初见是在一个楼外的铁皮楼梯上,那时候我突然不小心踩空,一只手臂从我头的上方伸过来一下挎住了我,我抬头看见先生在微笑温柔点点头。我们还没在一起的那时候,先生参与了我们剧团互动话剧的演出。我和先生一起演完一部话剧,竟然恍惚如梦。他平时在一间小屋教孩子画画,做做装裱,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像你说的特殊任务。

我趁他不注意,在他上班之前就到了小屋,先生看见我大发雷霆,莫名其妙怪我在板凳上削铅笔碎屑,以板凳上的铅笔碎屑为由将我赶离了小屋,他眉间的担忧,眼底的温柔,犀利的语言最终将我赶走了。

晚饭的时候。我在他的住处终于等他回来了。他想跟我解释,今天下午的时候有多危险,我不可以在那里呆着。但我心里满心都是铅笔碎屑根本就不是我弄的委屈。他竟然扣了我的碗,我那不值一文的哑人的尊严好似翻落铁盆,我们双双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我和他关系的深情啊因为默契同时加出来的戏码,我以为那是情不自禁的触碰,发自肺腑的深拥,好像永远的留在了戏剧里。

我不知道先生除了和我有交集的工作之外,还有什么特殊的工作?你们说他是共产党,是便是了,先生已经死在你们的手上。但是那天晚上。我没有吃完饭,那天晚上离开的时候。他房间里的灯一反如常的亮了一宿。或许他心里是有一点我的。

那一刻就是心动,我确定。

可是现在一切看起来好像都是我一厢情愿。他的灯亮了一宿,我也看了一宿。

后来我就再没有与他说话了。

转机在一个剧团的宴会里,大家在宴厅里做起了游戏每个人有一次发言,或者调换座位的机会。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来,我问身边的朋友,朋友最终在一个集结黑暗的角落里发现了先生,他的沉默就能感染周围的人。

是的我又没忍住我将他的座位换到了我的身边,话筒递给了他,他在话筒里叫了我的名字,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事实上没有说话,我也不能。我委屈的眼里只有泪花。他温柔的给我擦了眼泪,他的脸好近好近,他还说,他在我经常走的铁皮楼梯等了很久很久。而周围的起哄声,早已替我回答了这个问题。

先生是我的了,他的生活里总也逃不开,我的影子了。那时后,我常常这样想。】

“那是他的据点,你知道他根本就不爱你!你完全没必要袒护他!把你知道所有的事情写下来!”

长官先生,我知道你是一位绅士,你没必要对一位将死的哑人怒吼。

我知道,后来我就知道了。

【看过我们剧团的话剧吗?莎士比亚说:“爱不是有眼睛看,而是用心感受。”

有时候我恨我不能说话,我真的很想大声质问他,有时候我却很庆幸,如果不是我能说话,他也不会选择我吧,这听起来可能很卑微。

先生是有远大抱负的人,与他不同的是我就是个普通人,甚至是个残疾人。对于残疾人而言,爱情婚姻什么的是奢侈品,我这其中我更像是捡拾残羹剩饭的流浪者。如果他身上没有这份工作,也不会看到我,我更不会有机会靠近他。说起这个,我们之间倒像是互相成全。】

“何必呢?李溪同!你说出来至少我能保证你活着!”

刘长官,刘方野。朱先生是我的光明,我的灯灭了。我活着与否,于家于国无济于事。你们各自有各自的立场,历史和时间会证明谁会站在晨昏线上,迎接白昼的到来。这不是我这个普通人需要考虑的事情,我不过是千百战争的牺牲品,这是我早就想好了的,命什么的,也许,或者,下辈子我就是一个健康人。

李溪同用手语比道。

信纸上有几处水打湿的圈圈,已经皱了。自打朱谨司看完写封信已经在这里坐了两个小时,搪瓷缸里的茶水早已不冒热气,放在一本《麦克白》上,静得好像窗外的冰棱子,静得窗外的鞭炮炸不动一丝涟漪。

窗外有几家小孩趴在窗户上,滴溜溜的眼珠子使劲儿往里面看。

“朱大!俺娘让俺寻你做幅对联!”

“哎?娃进来呢!天冷着嘞。”

朱谨司收好桌上的信,抚掉孩子眉间的雪,倒了一杯热水,送到孩子手里。

“朱大,俺带了丹纸。”

朱谨司蘸了墨,一气呵成,刚劲有力,就是在上海也是拿的出手的书法作品。

“朱大,你这写的啥啊?就跟长虫爬的的似的。”

“也就你这个娃子敢这么说。”

“不呀?前些时候那边儿一个教书的姨姨也这么说,她说她的写字老师写的就像长虫爬。”

“哪里?”

“山西边儿啊,俺娘赶俺去读了两天书,路太远了后来俺不愿意动弹。”

“也是,咱们娃在这边儿念书确实费劲儿。”朱谨司已经开始构想开个书塾了。

“那个教书的姨姨是……”朱谨司搜遍全身,看了看书桌竟一张照片都没有,没了,除了这几张纸,什么都没了,画像也不见了。

“朱大,俺想去谷里的泡子打出溜,你带俺去。”

“不行,看到那个白色的太阳没有,山里起雾了。”

“大,那怎的了,到后晌雾散去,可红红着嘞。”

朱瑾司端起缸子,抿了一口,吐了口茶叶,小孩儿赶上来猴一样赖在朱瑾司的手臂上,缸子里的水一晃,泼在了《麦克白》上。

“你小子,不想好好念字儿,玩个甚嘞”

“朱大,你咋知道白日有雾?”

“小时候我在袋田见过,父亲说有水气就有白日。”朱瑾司想起李溪同说的话。

朱瑾司第一次注意到她时,是那天下午,她在剧团的后台暴跳如雷,她每一声怒吼虽然没有声音,疑似声波却直冲朱谨司的面门。滑稽的扮相和她本人格格不入。

“您好?您找谁?”一位女士在进门处拦住了朱谨司,用手语打道。

“您好,我是来送裱画的,这是你们的定妆画报,另外我捡到一个钱包,好像是你们这儿演员的。”朱谨司用手语回道,比了个谢谢。

正是李溪同的。那时李溪同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

“朱大!你想甚嘞!”

“没什么,你把这副对联带好,告诉婶子,这副对联写了:豕去呈丰稔鼠来报吉祥。”

“啥?”娃一头雾水。

“听不懂?娃还是好好把握机会好好念书吧!路上慢点儿。”

“得嘞!”

或许她,不该死。或许自己是一直爱着她。但是人死如烟,等水气退了就好了。

朱瑾司抖了抖《麦克白》,用棉袄袖子抹了抹,搭在了炉子的铁丝上,又去绿木箱子里翻出一本微微卷边的《统一战线与抗战前途》。

突然掉出一个纸签:朱先生,你过得还好吗?

是李溪同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