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边城骨笛

暮色像泼翻的朱砂砚台,将萧关城外三十里的戈壁染成赤褐色。沈瑜勒住枣红马的缰绳时,耳畔还残留着三个时辰前沙暴的呼啸——那场突如其来的狂风卷走了商队最后一匹骆驼,却将半截嵌着绿松石的骨笛留在他马鞍旁。

笛身刻着句北魏谚语:“黄沙埋忠骨,明月照归途。“他用拇指摩挲凹凸的铭文,忽然想起临行前太史令的占卜。铜钱在龟甲上跳出的“坎“卦,此刻正映在脚边水洼里,被马蹄踏碎成细碎的铜锈色。

“客官要骆驼刺还是马奶酒?“

苍老沙哑的嗓音惊起一群渡鸦。沈瑜抬眼望去,茶棚的茅草檐下挂着串风干的狼髀骨,随着穿堂风相互叩击,发出类似筚篥的呜咽声。说话的老妪蜷在土灶旁,银镯在搅动奶锅时撞出清脆的响,袖口露出的虎口处结着层黄茧——那是常年拉弓才会留下的印记。

“一壶粗茶,两个胡饼。“他将骨笛收入袖中,特意露出腰间鎏金错银的蹀躞带。三枚雕着狴犴兽首的玉扣在暮色里泛着冷光,这是南朝五品以上官员才配用的制式。

灶火“噼啪“爆出几点火星。老妪佝偻着背递来陶碗,浑浊的眼珠突然定在他右手虎口:“公子这握笔的茧,倒像握过十年陌刀。“枯枝般的手指划过碗沿,在积灰上画出道弯曲的月痕。

沈瑜心头微凛。茶汤里浮着的奶皮突然聚成漩涡,映出邻桌三个皮甲商人的倒影——他们正在分食半只烤羊,油津津的匕首插进羊眼时,疤脸汉子突然抬高嗓门:“听说南朝探子最爱扮书生,可惜...“羊眼爆裂的脆响中,他舔去刃上血珠,“书生的血,比娘们还腥。“

羊油滴在火堆里腾起青烟。沈瑜抚平《水经注》卷角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顿,书页夹层里藏着半枚虎符,冰凉的青铜纹路正硌着掌心——这是父亲失踪前夜,塞进他枕下的最后信物。

风卷着沙粒扑进茶棚,疤脸汉子颈后的衣领被掀起一角。沈瑜瞳孔骤缩,那人后颈皮肤上赫然纹着半轮弯月,边缘渗着未愈的血痂,正是幽月盟新成员的标记。父亲手札中的警告浮现在脑海:“月痕现血,大凶。“

“叮——“

老妪的铜勺突然落地。沈瑜本能地侧身闪避,三支弩箭擦着耳际钉入身后土墙,箭尾的雕翎还在簌簌颤动。滚烫的马奶酒泼在火堆上,腾起的烟雾中,疤脸汉子的匕首已刺到胸前!

沈瑜旋身踢翻木桌,胡饼在空中碎成齑粉。他借着飞散的粉末掩住袖中动作,一枚柳叶镖贴着商队旗杆掠过,割断绳结的瞬间,沉重的旗幡“哗啦“罩住右侧偷袭者的视线。

“喀嚓!“

骨裂声混着惨叫声响起。沈瑜反手用《水经注》架住第二把匕首,书页间突然弹出的薄刃割开对方手腕。鲜血喷溅在茶棚立柱的符咒上,那些朱砂绘就的镇邪纹路顿时活过来般扭曲蠕动。

“好俊的袖里乾坤。“老妪不知何时退到灶台后,手中的火钳正拨弄着炭灰,“可惜沈家的'燕衔泥',不该用在茶棚里见血。“

沈瑜后背渗出冷汗。这老妇人竟识得沈家暗器的独门手法,父亲当年在萧关究竟布下多少暗棋?他假意踉跄撞向灶台,袖中暗藏的磁石却悄无声息吸走炭灰里的铁屑——那里藏着枚带倒刺的蒺藜镖,镖身上刻着北魏宫廷匠作的凤尾纹。

混乱中,疤脸汉子突然吹响骨笛。凄厉的哨音穿透暮色,远处沙丘后立时传来驼铃闷响。沈瑜劈手夺过对方腰间革囊,指尖触到块硬物——是半枚残破的铜制鱼符,内侧阴刻的“幽“字正与他怀中虎符的缺口严丝合缝。

“公子小心!“老妪的惊呼与破空声同时袭来。沈瑜就着侧翻的姿势滚向马厩,十八支毒镖将方才立足处钉成蜂窝。枣红马受惊扬起前蹄,他在漫天沙尘中瞥见商队旗幡上的徽记:九头鸟衔着弯月,正是二十年前被剿灭的幽州马帮图腾。

风裹着血腥味灌进衣领。沈瑜翻身上马的刹那,忽觉袖中一沉,那个本该在混战中丢失的骨笛,此刻竟莫名回到了怀里。笛孔中塞着张浸血的羊皮纸,上面用契丹文写着:“子时三刻,城隍庙断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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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踏碎水洼里的残月时,沈瑜的袖口已浸透三种血——羊血腥膻,人血温热,还有他自己虎口渗出的血珠,正顺着骨笛的孔洞滴落,在沙地上点出断续的星图。他忽然勒住缰绳,枣红马的前蹄距一处流沙坑仅差半掌,月光照亮沙粒间半掩的青铜箭簇,箭杆上缠着的褪色帛布隐约可见“幽州督造“字样。

二十年前的画面陡然刺入脑海。那时他蜷缩在父亲战袍下,透过染血的甲胄缝隙,看见沙地上插满这样的箭矢。箭雨笼罩的包围圈中央,有个戴青铜面具的白衣人吹着骨笛,笛声里倒下的战马竟摇摇晃晃重新站起,眼窝里燃着鬼火般的幽蓝。

“喀啦——“

怀中的骨笛突然自发震颤,将沈瑜从回忆中撕扯出来。前方沙丘后转出一队驼影,为首的骆驼颈间铜铃却寂然无声,仿佛所有声响都被某种无形之物吞噬。骑手们黑袍上的金线在月光下蜿蜒如蛇,每人腰间都悬着柄弯刀,刀鞘上九头鸟的浮雕正撕咬着半轮残月。

沈瑜的指尖扣住袖中暗弩。这些人的装扮与茶棚旗幡的图腾完全吻合,但更令他心惊的是驼队中央那具棺椁——乌木棺盖上用银钉拼出北斗七星,斗柄所指正是萧关城隍庙的方向。棺椁缝隙间垂落的丝绦上系着玉蝉,正是南朝王侯下葬时含在口中的葬玉。

驼队忽然停住。黑袍骑手们齐刷刷转向东方,那里有盏幽绿的灯笼正飘过沙丘。持灯人赤足踏沙而行,雪白裙裾却纤尘不染,腕间银镯随着步伐轻响,竟是茶棚老妪佩戴的那对!待那人走近,沈瑜才惊觉她面上皱纹全消,赫然是个二八少女的模样。

“沈公子竟不识故人。“少女轻笑,灯笼映出她耳后新渗出的血月痕,“二十年前令尊射落我面具时,公子可是嚷着要收藏那半枚虎符呢。“她突然掀开棺盖,腐臭中混着奇异的沉香扑面而来——棺中躺着的尸体穿着南朝制式的明光铠,心口插着的正是沈家祖传的断水枪!

沈瑜的太阳穴突突跳动。那具尸体的面容与他有七分相似,唯有下颌处多道旧疤,正是永初三年父亲北伐时留下的箭伤。棺内陪葬的青铜剑上,阴刻的“骁“字被血垢填满,剑穗上褪色的同心结,分明是母亲生前亲手所编。

“幻术把戏。“他冷声喝道,袖中柳叶镖却迟迟不敢射出。父亲失踪那夜的场景突然清晰起来:滴血的虎符被按在他掌心,窗外风雨中隐约传来骨笛声,还有那句消散在雷鸣中的嘱咐——“若见九头鸟衔月,速焚《伽蓝志》“。

少女忽然将灯笼举过头顶。绿焰暴涨的瞬间,棺中尸体竟直挺挺坐起,铠甲缝隙间簌簌落下无数带刺的蒺藜。沈瑜的坐骑突然哀鸣着跪倒在地,他滚落沙地时瞥见马腹扎满毒刺,这才惊觉方圆十丈的沙地下,早已埋着淬毒的铁蒺藜阵。

“令尊可曾说过...“少女的声音忽远忽近,似有无数人同时在耳语,“幽月盟最擅长的,是让死人开口?“

腐尸的手甲已扣住沈瑜脚踝。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破空之声,三点寒芒穿透尸体的咽喉、心口与眉心,腐肉遇光即燃,顷刻间化作青烟。沈瑜趁机挣脱桎梏,瞥见沙地上插着的三枚透骨钉——钉尾雕着振翅青鸾,正是天刀门独有的标记。

“萧关城的沙子,“清冷女声自月下传来,“什么时候开始埋前朝忠骨了?“

白衣女子踏着棺椁飘然而至,腰间双刀未出鞘,刀鞘相撞的铮鸣已震碎三丈内所有蒺藜。当她掀开帷帽薄纱时,沈瑜呼吸一滞——女子眼下泪痣的位置,与父亲书房暗格里那幅画像上的天刀门主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