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任采薇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在梦里,任采薇见许多人。
寒冬腊月,鹤山雪花飘飘。
顾不放站在鹤影峰脚下的寒洞门口前,他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朝任采薇招手,“来,过来,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而任采薇站在寒洞里,想迈开步伐追上他,可是她浑身都动不了,连喊也喊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顾不放消失不见。
任采薇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呜呜哭起来……
*
场景一转,任采薇到了鹤山后山。
凉风萧瑟的秋,满山落叶。
师父任白蹲在两座坟前,细细除草,师父独自一人,周身都是孤寂。
任采薇走向任白,一边走一边转头寻她师兄任孤舟,可是目之所及根本没有师兄。
待任采薇走近时,定然一看,那两座墓碑上赫然写着:爱徒任孤舟之墓、爱徒任采薇之墓。
她顿时大骇,忙蹲下去抓师父的衣袖,“师父,阿薇没死,阿薇好好在这!”
任采薇一边说一边慌得哭了起来,“师兄也没死,可是我不知道师兄去哪了?”
只是她怎么抓也抓不住师父的衣袖,师父也看不见她、听不见她。
任采薇抬头一看,模糊的目光中,师父的双目挂满了泪水,缓缓而流······
*
梦疏忽一变,又转到了另一个场景。
阳春三月,繁华朵朵。
任采薇和师兄任孤舟,还带着阿顾一起回鹤山。
只是,任采薇从马车上醒来就不见师兄和阿顾了。
任采薇下马车往前路寻去,边走边喊着他们。
“师兄!”
“阿顾!”
“师兄,你去哪里了?”
“阿顾,你在吗?”
“师兄!任孤舟!”
“阿顾!阿顾!”
只是一路下来,没人回应。
到了一小山路,任采薇扒开树枝丫穿过去,突然看见那小路上躺着一个人。
满地的血,开出了一朵朵红花,那诡异的红,刺目的痛。
任采薇突然心慌,心里又急又痛,她跌跌撞撞跑到那人身边。
看清地上躺着的正是她师兄任孤舟那一刻,她跌倒在地。
她忙抱起师兄,伸着颤抖的手去抹干净任孤舟脸上的血,可是越抹越脏。
泪水不断从任采薇眼里落下,洒落在任孤舟身上,一下子被鲜血淹没。
“师兄,师兄,师兄你怎么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师兄,师兄,你看看阿薇……”任采薇急急叫着。
可是,任孤舟回应她的只有一身零落的鲜血和周身的冰冷。
*
梦境稍纵即逝,一个新的场景随即转来。
那是任采薇小时候,那会她还叫顾慕姚。
那次,她和娘亲姚立容一起去西蜀寻阿爹——画魂教教主顾不予。
因为没有顾不予的回信,姚立容便想带着女儿去西蜀寻他。如果他不愿离开西蜀,他们一家在西蜀生活也好。
而思无涯则是担心教主出事了,故而带着夫人秘密绕远路悄悄进西蜀找教主。
顾慕姚的胎记太显眼,姚立容便用粉给她掩盖去了,母女两人着粗布麻衣,扮做寻常人家。
只是,还是被人发现了行踪。
那时,顾慕姚小小一只,黏着母亲,被突然杀出来的一群蒙面黑衣人吓哭了。
思无涯带人挡住杀手,让姚立容带着顾慕姚先走。
顾慕姚就这样被娘亲抱着逃跑,一路血与泪相随。
直到她娘亲被杀手撒了毒,被打出一边,而她被人捏紧了脖子。
她哭不出声,浑身都痛,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拍打捏着她脖子的手。
她视线开始模糊,依稀看到不远处娘亲哭着叫着拼了命般要爬来救她,她看不清眼前蒙面人的样子,却只记得他手腕处有一道月牙般的刀疤……
*
任采薇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她双眼凝满泪水,双手覆住自己的脖子,好痛,好痛。
她觉得浑身都痛,她蜷缩着躺下,泪水在她眼里源源不断地流出。
她一遍又一遍的回忆着刚才的梦境,梦里全是遗憾。
她当初没能和顾不放一起平安离开鹤山,一死一伤。
师父确实是失去了两个亲手养大的徒弟,一死一走,从此孤零零一人。
师兄要和她回鹤山,却死在了回鹤山的路上,从此天人永隔。
她父亲母亲没能团聚,父亲死在西蜀,母亲死在去西蜀和父亲团聚的路上。
……
*
任采薇躺了半宿,天边开始泛白了,她才渐渐睡着。
只是,睡了几刻钟,她又醒了。
她再无睡意,起来,洗漱完,便跑去找思无邪。
思无邪的房门被拍响一下,思无邪便醒了过来。
他才开了门,任采薇便闯了进来,她对着睡眼惺忪的思无邪,便一顿说道。
“我记起来了,那会我三岁,还小,跟着母亲和你父亲一起乔装打扮去西蜀。”
“后来,半路遇到刺客,你父亲和我母亲都受了伤……”
“很多情景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要杀我们的人,他右手手腕上有道弯弯的刀疤!”
思无邪听着听着已清醒,但听到手腕上有一道弯弯的刀疤这里,眼睛突然瞪大。
他和任采薇对视一眼,立即明了。
两人出现在地牢时,卜算子端正坐靠在墙边,闭目养神。
思无邪命人开门进去,任采薇快步走到卜算子身边,拉起了卜算子的右手衣袖,果然有一道弯弯的刀疤横杆在他的手腕上。
那一道疤,无比狰狞。
“十多年前,果然是你半路伏杀了我母亲!”任采薇的声音破音了,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卜算子倏忽睁开眼,他一脸狰狞地说道:“你终于想起了,哈哈。”
卜算子的目光飘向远方,思绪也飘向了遥远的从前。
*
那是任采薇噩梦中,没有的后续。
后来,思无涯负伤,再次赶到后,姚立容拼死救下了顾慕姚。
在思无涯拖住蒙面人时,姚立容抱着顾慕姚继续跑了。
姚立容当时中了毒,受了内伤,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去不了西蜀了。
她便将顾慕姚藏好,起码还有一线生机。
于是,顾慕姚被喂了无忆丸,被擦干净脸上的血迹,最后被布兜裹着放在鹤山附近。
而姚立容则是往反方向走,引开了追来的蒙面杀手。
当思无涯找到姚立容时,她杀死最后一个黑衣人。
姚立容剩着最后一口气,把顾慕姚的位置告诉了思无涯。
思无涯当时哭着求夫人别死,只是姚立容伤得太重,没办法活下来了。
当思无涯去寻顾慕姚时,顾慕姚已不见了。
当时,武林正派在鹤山开大会,那日正是各派离开的日子。
思无涯查不到是哪派捡到了孩子,只是猜测孩子大概留在了鹤山派。
而设下这次刺杀的卜算子,同样找不到顾慕姚,没听说过哪个派捡到了女童。
他着急回去处理教中事务了,教主暴毙而亡,教中乱成一锅粥,抢得先机就胜利了一半。
果然,卜算子先回到西蜀,趁乱笼络了人心,站稳了脚步。
而思无涯,当初拼命救姚立容母女,受了重伤,落下了病根,身体不如从前。
又因失了先机,从此只能和右护法势均力敌,不再是高出一头了。
他们都不知道,那时候顾慕姚被不起眼的门外厨娘收养去了。
她失去了记忆,变成了兜兜,被狄大娘教着隐藏好眉间显眼的胎记,平安活了下去。
当思无涯找到顾慕姚时,她那日正好拜了任白为师,从此成为了任采薇。
思无涯思考了一夜,觉得顾慕姚做任采薇更好,他已经没有力量保护好她了。
如果贸然带她回西蜀,说不定她不能活到长大。
反而是留在鹤山,做鹤山第一人,甚至是将来的江湖第一人任白的亲传弟子,岂不更好。
而卜算子这边,他找了几年都不到顾慕姚,干脆培养了细作,分散到各个武林正派去慢慢打探。
当时顾慕姚脸上带血,他根本没看清她长什么样子,只能这样找了……
*
一瞬,卜算子思绪回到了现在,他收住了笑意,脸色逐渐深沉、哀伤。
他说:“从前我们画魂教在江南地带多风光,现在却要当缩头乌龟躲在蜀地深山里……而你们这些当教主的一代比一代窝囊,乐于安居于此……”
说到这里,卜算子目光变得凶狠,“既然这样,你们就别做这教主了,让老夫来,老夫带着画魂教重回巅峰时代!”
“就因为这个,你就杀了我父亲母亲?”任采薇捏拳,神色哀伤。
“谁叫他不听我的话!只顾儿女情长,居然要离开画魂教,那我只好让他永远离不开了……还有你母亲也该死,没有她,至少顾不予会留在西蜀……”
“当年正是我伏杀了你母亲,可惜没能把你也一同杀了。顾不予不听我劝,非要娶一个外派的女人,还要生下一个孽种!通通该死!”
任采薇拳头越捏越紧,身体微微颤抖。
“你闭嘴!”思无邪立即打断了卜算子,不能让他再说了。
卜算子被打断了,也毫不在意,目光转到任采薇脸上,忽而变得阴森,他缓缓说道:“不过,现在也不迟!哈哈哈哈哈……”
卜算子笑着笑着,哇一声,喷出来一口黑血。
思无邪脸色一变,转头看向任采薇。
下一刻,整个人还在微微颤抖的任采薇,露出痛苦表情,也哇地吐了一口血。
随即,思无邪在惊恐交加中接住跌倒的任采薇。
“我好像中毒了……”任采薇躺在思无邪臂弯里,她抓着思无邪的衣袖说道。
思无邪猛地转脸看向墙边的卜算子,“昨日你不是真的要掐死她,而是趁机下了毒?”
“我把毒药涂到手上,沾到皮肤就中毒了……但你知道得太晚了……”吐着血的卜算子艰难说着。
他似乎是笑了笑,“我徒弟……还是有点用的,他研制出来的……新毒药无霜子……没有解药……就算思帝乡能破解……恐怕……也……来不及了……”
卜算子又笑了一下,“我要……死了……她也……快了……”
卜算子说完后,竟闭上了眼,断气了。
任采薇意识开始模糊,她却不害怕。
师兄的仇报了,顾不放和父母的仇也报了,师父和思无邪他们都还好好的……没什么遗憾了……
一想到她能去和师兄团聚了,任采薇甚至笑了。
思无邪却惊恐万分。
他忙抱着任采薇跑出地牢,走过牢道时,忽被叫住。
“思无邪!”
是江城子的声音,思无邪侧了下头,脚步却没有要停的意思。
江城子站在牢门后,目光飘向已昏迷的任采薇的脸上,他忙说:“我或许能救她!”
思无邪立即顿住了脚步。
“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听到了七七八八……”江城子眼里尽是落寞,前教主暴毙而亡竟然是师父动的手脚……他那一瞬,是那么的不可置信。
在他的记忆中,一直是师父在教中群龙无首时,担起了教中大任,兢兢业业,要光复本教。
只是,事实却不是如此……
“师父他……”江城子顿了一下,罢了……江城子眼里重新点起光,他说:“如果我救了她,能否给我一条生路?”
“放我离开画魂教,我保证隐姓埋名,不会再回来,也不会害人,安安分分一辈子。”江城子是真心实意的。
“你可信?”思无邪眼睛亮了,其实他心里已经决定让江城子来救任采薇了。
这时,思帝乡和知雨赶来了。
思帝乡他很着急,给任采薇把了几次脉,翻了几次眼皮,急得额头的汗珠直冒。
“阿乡,别急!”思无邪安慰着思帝乡。
“哥哥,你看着师父,我回去配药!”思帝乡急得眼眶都红了。
“师父,师父,你等等我,我去配解药。”思帝乡走了,思无邪看着思帝乡转身后抬手抹眼泪的动作了。
思无邪对知雨说:“知雨,你同他一起,安慰一下他。”
“好,左护法放心。”知雨也走了。
地牢里恢复静谧,江城子说道:“你信我,我命都在你手里,不怕我害她。”
“思帝乡配解药还要一时半会,给我,死马当活马医,总比干等强!”江城子倒是在极力争取生机。
“你才是死马!”思无邪抱着任采薇,一脚踹开了牢门。
江城子瞪眼,果然好武力。
“怎么救?需要什么药?”思无邪轻轻放下任采薇。
“我的血,连喝三日。后面思帝乡随便出下手,毒素就清了。”
“我瞒着师父,把我的血当药引,做了无霜子……有解,便是我的血……”
江城子还在说着,思无邪已干脆利落拽过江城子的手,匕手划过食指,鲜血直流入任采薇口中。
“嘶!你……”江城子还没说完又被打断。
“喝多少?”思无邪眼神都没给一个,注意力全在任采薇脸上。
“可以了。”江城子刚说完,下一刻,他还在流血的手被思无邪甩回给他了。
江城子:“……”
江城子一边给自己包扎,一边瞟向思无邪,“你喜欢她?”
思无邪刚抱起任采薇,瞥了一眼江城子,“你最好管好你嘴巴。”
江城子笑了笑,识趣闭了嘴。
思无邪抱着任采薇出了牢门,江城子说道:“明天记得这个时辰来,还有任采薇救活后,你要遵守诺言,放我离去。”
思无邪听完,没回头,但点了一下头,而后离去。
之后有狱卫马上来关上牢门,给江城子上了一把新锁。
江城子隔着牢门,看着思无邪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真是矛盾啊,他一边不后悔是师父的徒弟,一边又想着和他们并肩而行。
江城子暗自笑着摇了摇头。
*
思无邪抱任采薇回去后,思帝乡看了,眼睛都亮了,他表示任采薇好多了。
此后两日,任采薇还在昏迷中,但气息很平稳,就像睡着一样。
喝了江城子三日血后,再吃思帝乡配的药,任采薇很快就醒了。
思无邪对她说了,她昏迷这三日发生的事。
右护法死了,是罪人,不能葬在后山,而是葬在山前,做画魂教的守门人。
而江城子则是悄悄离开了,对外宣称病死在牢中了。
还发生了一件事,唐念一直不配合戒阿芙蓉,还一直消极悲伤,身体每况愈下,竟然也病死了。
思无邪还解散了右院中的人,现在教中几乎没有异心了。
任采薇静静听着,不悲不喜。
最后,思无邪说让她继位,任采薇竟也淡然“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思无邪惊喜,想不到任采薇这么快就同意了,他还做好费一番口舌的准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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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任采薇再养了两日,身体好利索了。
思无邪安抚了教中人心,为任采薇举行了继位大典。
那日,任采薇身着一袭浅紫长袍,一步步登上主殿。
殿下,站着一排排画魂教教中人。
思帝乡和知雨,站在最前排,两脸对着任采薇,笑得灿烂。
后面春花、臧大、藏小、明天、明亮恭恭敬敬站着,也露出了笑容。
而思无邪他则是站在任采薇下方一点,他神色自若,俯仰无愧,一副顶天立地的气概。
台下,所有人,都对任采薇俯首听命,恭迎新教主。
从此,她就是画魂教新教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