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鸡鸣犬吠,平遥村人心惶惶。
昨夜叶家被灭满门,至今凶手没有一点眉目,只是许多知晓内情的村民胆战心惊,毕竟村里来了位丝毫不逊色王长阳的武者。
若是家中遭难,恐怕家里的妻儿老小……
所以今日很少有人上山打猎,毕竟才开春那几日收获颇丰,可以衣食无忧一些日子,而家有火田的更是闭门不出。
寥无人烟的石板街只有去换火石的村民来来往往。
周明隔壁阿婆家,孟虎像是壁虎毫无形象的趴在墙边,侧耳倾听围墙那边的动静,似乎隐隐约约间听到几个词:“出门……注意些……门闩……”
再过了一会,只听隔壁院子的大门一开一合,孟虎咧嘴一笑,吃了这么久的苦终于是熬出头了。
他轻轻一跃,在黑夜里攀上高墙,却未冒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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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窗棂前,一个细小的圆形孔洞被周明用筷子钻开,他握着乌木刀,右眼盯着院外,身后韩翠翠屏住呼吸,忧心忡忡。
轻抚着肚子里胎动的孩儿,内心不断祈祷。
只听外面“噗通”一声,像是重物落地又似乎身轻如燕,若是没些耳力恐怕都发现不了。
“是他!”
视野里,一名蓬头垢面的男子猫在围墙下,试图用石墩遮掩身子,他心细如发在地上捡了个小石子,朝着鸡圈掷出。
几只母鸡朝着他的方位“咯咯咯”叫个不停。
周明猛地扭头,冲韩翠翠使了个眼色,嘴唇无声地开合:“骂!”
韩翠翠立刻会意,眉头一皱,声音陡然拔高。
“大清早的谁有闲工夫喂你们!整日整夜叫个不停!”
她故意把木盆重重一摔,发出“哐当”声响:“再叫唤等官人回来,把你们全炖了!”
骂完还不解气似的,她抓起榻上的棉被狠狠一抖,棉絮飞扬。
待动静平息,她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几分真实的忧虑:“也不知官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一番作态之下,门外院墙下的孟虎终于放松警惕,他身影如风动如脱兔,握着长刀小心翼翼来到坟前。
看着日思夜想的孤坟险些热泪盈眶:“等夺回灵液,天高任鸟飞,这鬼地方再也不来了!”
孟虎迅速抽出长刀,刀尖小心翼翼地插入泥土,沿着记忆中的方位开始挖掘。
彩云突然扑棱翅膀的声响惊得他浑身一颤,连忙缩着脖子四下张望。
确认屋内的妇人没有察觉动静后,他继续屏息挖掘,每掘一铲都要停顿片刻,竖起耳朵聆听周围的声响。
浅夜的雾气中,周明的脚步轻若落叶,借着未亮的地光,悄无声息地向他靠近。
孟虎在泥土中越挖越急,却始终不见罐子的踪影。
后颈突然窜起一阵刺骨的寒意,多年习武的本能让他猛地转头,浅夜的地光下,一柄长刀正破空劈来,刀锋割裂夜雾的轨迹清晰可见。
他浑身汗毛倒竖,千钧一发间向左翻滚。
刀锋擦着耳畔斩入泥土,溅起的碎石刮得脸颊生疼:“嘶……”
随之袖口猛然一抖,一蓬迷魂散如烟尘般炸开,周明后撤两步,却仍被那丝甜腥气味钻入鼻腔,心头顿时警铃大作。
他心头一凛,暗叫不好。
迷魂散的甜腥已钻入鼻腔,他当即闭气凝神,体内灵气如潮水般涌向经脉要穴。
“必须速战速决!”
这个念头刚起,乌木刀已化作一道黑虹劈出,每一式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他完全放弃了防守,刀刀直取要害。
左肩硬接一记爪击的同时,刀尖已刺入对方肋下三寸,鲜血溅在脸上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孟虎心中叫苦不迭,自入冬以来东躲西藏,饥寒交迫。
每日只能靠破庙里的草根野果果腹,偶尔猎些野兔小兽充饥,若非与另外两人凑巧相遇,怕是早已命丧深山化为枯骨。
原本能扛鼎三百斤的他,如今气血亏空严重,连炼化玉瓶中灵液都变得极其缓慢。
武力不进反退,哪还是周明的对手?
此刻他身中数刀,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只等迷魂散发作。
鲜血从伤口不断渗出,染红了破烂的衣衫。
“停……”他嘶哑着嗓子喊道:“我有宝物!能告诉你……其余灵液的下落!!”
孟虎拄着长刀勉强支撑,后背紧贴着鸡圈木栏。
鲜血顺着刀柄滴落,在泥土上洇开暗红。
他视线模糊,眼前周明摇晃的身影已分裂成三重虚影。
不远处,周明踉跄着挥刀,刀锋劈开夜雾却斩不到实处。
他脚步虚浮如醉汉,最终“砰”地栽倒在地,昏迷过去。
鸡圈内,平日最凶悍的那只母鸡带着其他芦花鸡紧贴墙角,它羽毛炸起,黑豆般的眼珠死死盯着浑身血气的孟虎。
火石在周明袖中微微发烫,宁旭的神识焦急扫过战场。
作为一块不能言语的石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孟虎撕下衣襟,颤抖着包扎伤口。
孟虎每动一下都牵动全身伤口,发出“嘶嘶”的抽气声。
他右手艰难探入袖袋,指尖沾血,摸索许久才掏出个皱巴巴的药包。
正当他以为胜券在握,恰在此时,黑影手持锄头而来,锄刃在浅夜中泛着冷光。
定睛一看,正是此间屋子的女主人,他都来不及惨叫,只觉得利器从头劈下,眼中被黑暗充斥,声息全无。
“官人!官人!”
韩翠翠手中的锄头“哐当”一声砸在地里。
她顾不得捡,左手护着隆起的孕肚,艰难地蹲下身来。
指尖颤抖着探向周明的鼻息,感受到微弱但均匀的呼吸拂过手指,她紧绷的肩膀这才稍稍放松。
又急忙掀开他的衣襟,借着地光仔细检查,胸口没有致命伤,只有几处淤青和擦伤。
她咬着下唇环顾四周,这个从小见惯杀伐的山村女子,此刻却像第一次见到血腥的孩童般手足无措。
“去找阿爷?”
韩翠翠思前想去,她不敢去赌,害怕周明万一错过最好的医治时机,只是转念一想:“灵液之事不能暴露。”
“阿爷若是问起,就说此人入室劫财,被官人所杀!”
来不及再想,韩翠翠连忙从地上站起,突然又扑向孟虎的尸体,锄刃狠狠凿进早已血肉模糊的胸腔。
每一下都带着颤栗的狠劲,鲜血溅上她苍白的脸颊。
“死透……必须死透……”
她机械地重复着动作,直到锄头卡在碎裂的肋骨间拔不出来。
青石地板上,血水正顺着缝隙蜿蜒成河。
韩翠翠用袖口抹去脸上残留的血迹,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她小心翼翼地将门板推开一道缝隙,侧身挤出院门时,木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晨雾中,任氏正巧推开自家院门,眯着眼打量那道朦胧身影:“翠翠?”
“是我,婶子。”
韩翠翠脚步一顿,强压下嗓音里的颤抖,“官人今日上山打猎,我回娘家看看。“
韩翠翠没敢向她道明境况,毕竟家中隐秘见不得光,万一引来他人窥探觊觎,到时又会给官人添乱。
“些许是人老了……听错了,大早上的还以为门外有人在嚷嚷。”
任氏推门出来,便是听到了韩翠翠刚刚救夫心切的呐喊,只以为是耳背幻听了。
只见浅夜中传来轻笑:“婶可不老,再过两年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出头。”
“还是你这妮子嘴甜,快去吧,走慢些。”
任氏笑着嘱咐完见韩翠翠点头,终于关上了门。
话罢,韩翠翠呼了口气,从外上锁后朝着韩家走,脚下却很仔细,不敢踩空。
韩家院中,火田里的稻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韩文礼蹲在田埂边,指尖捻着一株新抽穗的春稻,眉头紧锁地翻看着手中泛黄的古扎。
石墩前,韩永年正扶着韩守安的腰背,帮他调整“踏七星”的步法。
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掌稳稳按在少年肩头:“身法要诀在于稳字,急不得……”
“阿爷!”
篱笆外突然传来韩翠翠带着哭腔的呼喊。
她双手紧抓着竹篱,指节发白:“家里遭了贼,官人…官人他昏死过去了!”
韩永年瞳孔骤缩,枯瘦的身躯瞬间绷直。
没等韩守安反应过来,老人已经化作一道灰影掠过火田,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村道尽头。
韩守安抱着大刀在门前高喊:“阿爷!刀!”
却见院外已无老人身影,只得将刀递给父亲韩文礼,搀扶着姐姐韩翠翠快步赶往周家。
周宅门前,韩永年见大门紧锁,身形一闪便跃入院墙。
刚落地便嗅到浓重血腥味,循着望去,只见周明倒卧血泊,不远处散落着血肉模糊的残躯。
“断气了?!”
老人箭步上前,指尖急探鼻息,随即从怀中掏出竹筒,倒出唯一一枚赤红药丸塞入周明口中。
刚将人放平,门外便传来开锁声响。
“阿爷,官人怎么样了?”
韩翠翠未至跟前便急声询问,韩文礼连忙搀住她:“别急,你阿爷自有法子。”
落在最后的韩守安仔细闩好院门,转身却被满地血腥惊得喉头发紧。
韩永年虽辨不出所中何毒,但见周明无致命伤,果断喂下珍藏的白云丸。
这价值十余夜银的珍药虽解不了夜枭剧毒,却也有奇效。
“约莫是中毒,先收拾院子。”
除却守在周明身旁的韩翠翠,韩家三人迅速清理战场。
老爷子从孟虎残躯中搜出一柄刀、半碎瓷瓶、两枚夜银等物,尽数摆在石桌上。
“阿爷,白云丸价值不菲,这些战利品您拿去便是。”
韩翠翠望着昏迷的丈夫轻声道:“待官人醒了,我自会与他说明。”
她心知老爷子闻讯即至的恩情更甚财物,官人醒来定不会怪她做主。
韩永年却笑着摇头:“一码归一码,让他欠我十枚夜银便是。”
说着瞥见周明呼吸渐稳,松了口气:“快醒了。”
众人不敢轻举妄动把他抬去榻上,怕万一有内伤,那便悔之晚矣。
韩翠翠还想劝说,却被老爷子斩钉截铁打断:“等此事过了再说!”
几人顿时鸦雀无声各有心事,而孟虎的残骸被韩永年埋在了鸡圈的下方,引得一群母鸡哀怨,挪了个窝。
忽听一阵剧烈咳嗽划破夜色,周明捂着灼痛的喉咙挣扎起身。
“守安你且留下照顾你姐夫,阿爷和你爹先回去了,家中还未关门,恐生变故。”
话罢,韩永年不容拒绝地带着韩文礼离去。
周明此时觉得头晕目眩,喉咙干涸说不出话,迷迷糊糊的,药劲似乎还未过,慢慢的咽着土碗中的清水,一副呆傻的模样。
“噗嗤。”
韩守安憋着笑扶着呆愣的姐夫,递过水碗的手微微发颤。
见姐姐瞪来,少年连忙认错,扭头盯着母鸡强忍笑意。
“官人可好些了?”
待周明眼神恢复清明,韩翠翠才轻声问道。
见韩翠翠平安无恙,周明汗水已经侵透衣裳,回忆起当时的惊险后怕不已。
“多亏夫人及时,险些酿成大祸。”
话落,忽又警觉四顾:“那贼人呢?”
“守安,你回去给阿爷报个信,就说你姐夫醒了毫发无伤,等他养养再回去串门。”
“好,姐夫保重。”
见韩守安带着消息出门,韩翠翠这才给周明讲了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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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长阳城。
青砖小院掩映在梧桐荫下,月洞门垂着半卷竹帘。
石阶前两株老梅伸展,落花浮动惊起石缸里几尾锦鲤,西窗下的琴声清越悦耳,院子中一局残棋静静躺在青玉案上,黑白子映着地光耀耀生辉。
棋盘两侧,两人无声对弈。
兴起时,院外走来一人。
女子一袭素白长衫被晨风掀起衣袂,腰间悬着的三尺青锋在曦光中泛着泠泠寒芒,眉如出鞘利剑斜飞入鬓,衬得额间一点朱砂愈发艳烈。
她指尖轻叩棋盘,惊落几片梧桐叶:“师父,孟家踪迹已现。”
两位对弈老者同时抬头,棋盘上的黑子被长须老者袖风扫落三枚。
“鹤云镇以北。”她朱砂印记在眉间灼灼生辉,声音却比剑锋更冷:“三日路程。”
“天助我也!”
长须老者枯掌拍碎棋枰,玉石棋子迸溅如雨。
他喉间紫黑毒纹随着狂笑扭曲:“你立刻带人寻去,那瓶中之物能解为师之毒。”
“师父大可放心。”
凌婉儿领命退下,眼中的淡漠却再也未藏:“解毒?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