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没挂招牌，门口的两个石狮子也很邪性，不是镇宅的雕法，更像横眉冷对、斜睨世间，而且朱门上也不是兽首衔环，更像是一个鼻子凸起的人面。
赵川敢肯定，这里面肯定有好东西，但卖货的人未必是好人。
赵川低声冲着严格嘀咕，“老板以后要是自己来，遇上装修跟这差不多的，大可以转身就走。”
严格眯起了双眼，“这不是善地？”
“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各种渠道来的货都在这，古玩街考的是运气，这里考的就是本事。”
赵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上前叩响门环，“不小心走了眼，买了明器都是小事，万一买了阴阳货那就纯粹是被人当成傻子坑了。”
叩门声落下后，屋内传来一声询问：“回头水点？”
“水点正点，有信而来。”赵川再次与对方接上了盘口。
这套黑话可以说是古玩行‘黑市’上常用的，里面人问的是回头客还是新客，赵川回应自己买了消息，第一次来这里，潜在意思是自己带够了钱，只要东西好就能入手。
没过多久，朱门就被拉开，一个穿着马褂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后抱了抱拳，“您就是点出那件清初阴弥勒的高人吧？里面请！”
严格跟着赵川走进院内，顿时就被眼前的画面镇住了。
印入眼帘的便是一座太湖石打磨的假山，假山下有一座人工湖，里面清一色的红白锦鲤，最小的一条都接近二尺了，两侧的厢房房门紧闭，看起来有点苏杭那边的建筑风格，对比这间院子，古玩街那些店铺只能说是仿古，并没有这份古色古香的底蕴。
两人跟着马褂中年绕过了假山，来到一座开门的厢房前，厢房里没什么摆设，就是长桌上面摆着十来个物件，没有写来来历，只标注了价格，而且最低都是五十万起步。
赵川粗略扫了一眼，就已经将长桌上的物件给看透了，冷笑一声，“我带着草头来，可你们就拿这些东西糊弄我？”
说完，他随手指了指长桌上的一个高足杯：“东西不错，永乐甜白釉，这东西要是拿到拍卖行里起码是三百万起步，可你这里只卖五十万，你们自己心里有数的玩意还摆出来丢人？”
严格眉头一挑，因为赵川指着的永乐甜白釉高足杯，就是他一眼相中的物件。
马褂中年也冷笑了一声，“这位先生，虽然我是开的明档，但界面上的规矩也得守，你既然说我这东西不行，那总得给我划条道来吧？你要能说出这东西为什么不值五十万，我白送你都行！”
赵川也不慌，毕竟摆弄古玩的，除了那些想捡漏的愣头青，基本都有点身份。
更何况赵川懂规矩，会行话，能进到这院里，在对方眼中就不是普通人。
只要他不是太过分，对方也不敢在这摆脸色！
“这么明显的阴阳货，你还要让我点出来？杯底确实是永乐甜白釉，但是杯身却是现代瓷，师傅手艺不行，包浆跟沁色都没做到位，贼光都还在呢，估摸着是上周出土的吧？”
赵川与马褂中年对视，“我对这批货的来历没兴趣，但买了消息来，你们连续两次说，有金货才引我来，桌子上的东西基本都是宋代的，价值不大，就这个永乐甜白釉有点意思，还是个一文不值的阴阳货，拿我当傻子耍呢？”
气氛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严格想开口，又想起赵川之前的叮嘱，只是隐晦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赵川双手环抱在胸前，“今天这事，你得给我个交代。”
严格心里发憷，是因为他摸不清对方的底细，万一动起手来，吃亏的肯定是他跟赵川，而且赵川之前说过，这些人八成是‘抢阴宅’的，就算不是那种亡命徒，也是打一枪换个地方的家伙，就算是以后想报复都不知道上哪找人去。
但这样的顾忌，赵川是一点都没有。
人家拿捏不住他的身份，自然就不会想着动手，更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对方理亏。
古玩街有古玩街的规矩，自己本事不到家打了眼自然不该追究，可老板这边要是没好货，绝不会再三肯定说自己这里有好东西，他们最多就是拿着那些不值钱的玩意可劲编故事，但细品下来，对方好像是在吹宝贝，可是准话是一句都没给。
马褂中年也是脸色一变，心中暗道，“这人，是有真本事的！”
之前倒是也来了几批客人，有人打了眼，也有人捡了漏，但基本都是挑了东西就走。
像赵川这样直接说这些东西不行，甚至还咄咄逼人的，任谁来了都得掂量掂量这人的背景。
心思百转，马褂中年讪笑了一声，“是我怠慢先生了，既然这些东西不入先生的眼……”
说话间的功夫，就有几个同样穿着马褂的青年搬着几个箱子走了过来。
马褂中年笑了笑，让人打开了箱子，“这次我们明档的东西全在这，先生随便看看，之前是我们怠慢了先生，回头会账的时候我让先生两分。”
“明代兽纹仿古尊，东西不错，可惜包养不到家，釉面都花了。”
“明代宣德炉，嗤，我要是你们，铁定把找的修复师腿打断，这么好的残器交到他手里，居然还弄出这么明显的修复痕迹，多半是打了眼，给学徒练手用了。”
赵川依然在挑着这些古玩的毛病。
“明显吗？”严格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因为他左看右看，愣是没看到宣德炉上有什么修复痕迹。
马褂中年也仔细看了一会，不等赵川开口就说道，“确实明显，炉边有一道裂痕，修复师估计都没等粘合剂干就贴了残片，对着光看能看到反光线，是胶干滞后造成的。”
“还有弦文，应该是缺了一块，修复师也是心大，自己少了一块补上去，弦文都没对齐，你们在收货的时候都没仔细看，还是本着都这样了，不如拿出来碰碰运气的想法做的明档？”
赵川慢条斯理的补了一句，顿时让马褂中年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他虽然是个‘抢阴宅’的，但是做这一行，不说有多珍惜这些古玩，可是这些东西跟他的利益是息息相关的，人家这完全没把他的委托当一回事，直接交给了学徒练手，糟蹋了东西不说，还让客人给看了个通透，他面子上哪能挂得住？
“釉色配的就更差了，正儿八经的釉面应该是牙白泛黄，像是凝固的猪油，成品浑然一色，好好一个物件，愣是被毁的一文不值，我都替你们心疼。”
像是不嫌事大，仔细看了一会之后，赵川又补了一句。
马褂中年面色羞愧，眼中燃着熊熊的怒火，让人盖上了箱子抬走，“先生请放心，这件事我们会认真处理的。”
严格暗暗咂舌。
天知道这些人处理的是这个宣德炉，还是没把这宣德炉当一回事的修复师？
赵川深吸了一口气，“我要是没猜错，你们说的金货应该就是刚才那个宣德炉，本来挺好的一件宝贝，就是被糟蹋的不像样子，得了，其他的东西我就不看了，今日就当我打了眼，走了。”
马褂中年赶忙上前两步，“先生，您可别这么说，问题出在咱们这，是我说了大话，耽搁了您的时间，按道上的规矩，我就是三刀六洞给您赔罪也不为过，不然就是我不会做人了。可是我上有老下有小，就指望这行养家糊口，您看要不随便挑一件玩物走，算我给你赔罪？”
这事往小了说，是他们狂妄，要往大了说，那就是他们欺客。
古玩街有古玩街的规矩，这事要没有个交代，以后有赵川在的地方，他们都得退避三舍！
可宁江就这么一条古玩街，要是真那么干了，以后生意还做不做了？
赵川面色毫无波澜，在剩下的两个箱子里看了看，随手指了一个画轴，“这个拿给我看看。”
马褂中年立刻让人拿了出来，图案倒是很简单，一副猛虎饲子图，上面还题着一行诗。
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
未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这是元末明初汪广洋的诗作，配上这幅画，这来历可就有意思了。
“就这幅画吧，实在没什么好东西，就它还能入眼了。”赵川一副给你个面子的神色。
马褂中年感激的应了几声，立刻让人将这幅《画虎》装了起来，恭敬地递给了赵川。
赵川拿着画轴，“这件事就算是了了，你自己记个教训就是。”
马褂中年连连应下。
等赵川跟严格走出了古玩街，回到车上的时候，严格才好奇的问道，“赵川，这幅画是宝贝？”
赵川摇了摇头，“也算也不算，关键是对方坏了古玩街的规矩，要是没个交代，咱们怕是出不了那套宅子。”
这幅《画虎》是真迹，出自大学士解缙之手，当时他就是靠着这幅画，让中意汉王的朱棣终究没生起废太子的念头，古董自然算得上，但价值也就那么回事，撑死了两百万左右。
真正的宝贝，在这幅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