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可怜白骨无人收(四)

“王爷轻佻,不可以平天下!”吕颐浩扯着脖颈嘶喊,官袍下摆已在泥泞中拖得污浊不堪。

端王这一支向来轻佻,可谓是一脉相传!

刘备仍然沉默不语,继续拽着吕颐浩在泥地上拖行,在黄土上划出数丈长的泥痕。

“曹曚!韩世忠!”吕颐浩面色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喘息着厉声呵斥:“你二人还在等什么?还不速速拦住王爷!若王爷有半点差池,尔等俱是大宋的千古罪人!”

韩世忠与曹曚闻言慌忙起身,疾步冲上前去。韩世忠双臂死死箍住刘备的腰身,曹曚则夺过士卒手中战马的缰绳。

在二人合力钳制与吕颐浩的挣扎拉扯间,刘备终是被迫止住了脚步。

“韩世忠,速速给本王松手!”刘备怒目圆睁,犹自奋力扭动身躯。

韩世忠低垂着头不敢对视,手上却愈发收紧力道。

“敢问王爷,为何偏要阻挠韩曹二将出征?为何一定要亲自入阵?”吕颐浩挣脱束缚后连连后退,扶着歪斜的幞头质问:“武将沙场效命、马革裹尸本是天职,王爷何苦执意亲临险境?”

吕颐浩的朝服早已被泥水浸透,连腰间玉带都崩开了金扣。今日,他作为当朝宰执已经与刘备争执了许多次,他甚是不解,为何王爷要如此偏激。

“也罢!”刘备陡然停止挣扎,甩开众人桎梏:“既然吕相执意追问,本王便明说为何不能遣韩曹二将!”

“敢问吕相,我等渡河北上,当真只为收复故土?只为剿灭金寇?”

吕颐浩略作沉吟,便是斩钉截铁应道:“正是如此!”

“哼,本王初时亦是这般思量。”刘备冷笑拂袖,抬脚转身,靴底粘着的泥块簌簌落地,目光直视吕颐浩:“可眼见河北百姓凄苦之状,吕相仍作此想么?”

“吕相公且睁眼看看!”刘备攥着吕颐浩的袍襟,指尖几乎要掐进锦纹里,“河北道上的饥民易子析骸,相公却仍在盘算着一战定乾坤的痴梦么?莫非当真以为剿灭金虏,便能保我大宋江山永固?”

吕颐浩整了整歪斜的玉銙带,梗着脖颈反驳道:“纵不能千秋万代,若荡平女真,五十载太平光景总还...”

“谬矣!谬矣!大谬!“刘备骤然打断,嘶哑的吼声里竟混着哽咽,“金人铁骑不过是掀开乱世帷幕的刽子手!纵使我等今日尽歼女真部众....”刘备猛然甩开手中袍襟,踉跄着指向南方,“汴梁的繁华,再也回不去了!”

“两河流民、荆湖盐枭、两浙茶寇,都会如星火燎原之势勃然而起,即便想要扑灭,也要烧尽半个天下了。”

吕颐浩被惊得倒退了两步,幞头深深陷入泥淖,头发被风吹得散乱。

“我朝便似这遍野枯蒿!”刘备抓起一把地上的焦黄草梗,在掌心揉得粉碎,此物当是村中百姓举炊之时骤闻金戈声,惊惶间弃灶奔逃此地所遗之物。

“金人不过偶然迸溅的火星,可即便没有这粒火星.......”刘备猛然摊开手掌,任凭草屑随风飘散,“漫山遍野的干柴,当真能永世不燃么?”

“那些无立锥之地的微末小民,当真无声吗?”

“女真铁骑的马蹄声响彻汴梁城阙,诸位是听不到吗?那便是他们的先声!”

“女真南下的金戈铮鸣,正是河北三路被苛税剥尽膏血的赤子,与江南诸路遭朱门榨干骨髓的黔首,裹挟着我大宋百载郁结的地火,自铁甲裂隙中迸出的万民呼号!”

“汉之桓帝灵帝时,皇甫规、张奂、段颎在凉州杀羌人杀得尸山血海,连女人孩子都没放过,结果呢?凉州还不是照样乱了!后来张角号为天公将军、张宝号为地公将军、张梁号为人公将军,带着黄巾军揭竿而起,靠着区区一碗符水,不照样把大汉砸了个稀巴烂?”

刘备话音坠地,此间陡然陷入铁幕般的死寂。吕颐浩的喉结在官袍领口上下滚动,却挤不出半个字。曹韩二如被钉死在原地,一时也没有继续的动作。唯有聚集于此的众多布衣百姓相顾连连,交头接耳,沾着灶灰的粗布衣袖下,粗糙的手指攥紧了发白的衣角。

他们听不懂刘备说的那些深奥道理,也不认识他话中提及的那么多人,但他们隐隐约约能察觉到,好像这位大王,是在为他们说话。

这些在泥里滚了半辈子的脊梁,头一遭觉出有贵人言语里的吐沫星子,不是在议论着征税征丁这些难事,而是在向着那些欺负他们的人投射而去。

而刘备身边的吕颐浩却已经绝望了.......如果不是此时罢官有辱臣节,他几乎是想立刻请辞。

他能如何?

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古人见刍牛当祭浑身颤抖,不时哀鸣尚且不忍,而今饥民易子析骸、白骨垒道,此等炼狱叫活人如何自处?他作为身负兆民性命的宰执,怎不羞得脊梁骨发烫?

可世间万事种种,终究绕不过那个死结,他能如何?

清君侧?

纵然他贵为百官之首,可只要御史台三道弹章他便得灰帽归田。昔年王荆公掌印推行青苗方田诸法,闹得四海鼎沸,末了不过留得半卷青史在集贤殿吃灰。

遍览青史,变法有成者一只手都可以数得过来。

此刻行新政,来得及浇灭河北地火吗?更遑论北境金人正磨刀霍霍。

可若不变法,难道要坐视赤地千里?

然则变法当真有用吗?若变法,庙堂江湖便能河清海晏?若不变法,难道就任苍生饿殍盈野?

说到底,大宋这艘千疮百孔的楼船,岂是换个掌舵或修葺甲板就能救的?

百年沉疴早沁透龙骨,他吕颐浩纵呕心沥血,也不过是个东补西缀的裱糊匠罢了。

想到此,吕颐浩心中的绝望与失落,愈演愈烈。

然而,停下脚步的刘备,并没有被绝望或愤怒的情绪所淹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深疲惫。

没错,就是疲惫,这种疲惫感源自他对大宋未来命运几乎了如指掌般的预见。

首先是金人入侵,只要大宋整顿军备,他来执掌中枢,灭金他不敢保证,可护住大宋现有的旧山河,他还是有自信的。毕竟他刘玄德也是戎马一生的老兵,纵使练兵不如孔明,用兵不如曹操,可借着山河地势阻挡外敌,他还是能做到的。

况且,大宋百姓万万,说不得在整备军务的过程中,他还能找出几个如卫霍韩白一般的武将,届时直捣黄龙府、犁庭扫穴也未尝不可。

纵然见识了金人的可怖,但刘备真的就没怕过金人。

原因无它,论军力,金人确实远比他那个时候的乌桓、鲜卑之流更强,可论国力,疆土不全的大宋反倒比大汉强,有如此国力作为支撑,保全实在是太简单了。

可是,然后呢?

大宋即便收复了燕云,直捣黄龙又如何呢?

山河好收,人心难收!

燕云收复,燕云再叛,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汴梁羽衣曲,之后,四境皆乱,重演汉末故事。

他还要再去收复一遍山河吗?

累倒是累点,反而无所谓,想要成就一番事业哪有不累的?更何况是混一四海的伟业,累都是小的了。

可天下一乱,百姓如何?在地里辛苦耕种全年无休的百姓何时才能再见到太平?这个时代的百姓,有生之年还有望见到天下常平吗?

当然了,他在这个时代的起点远比汉末更高,弱冠之年就已经是天下一等一的权臣,凭借上辈子的手腕与经验,反倒是全天下最有优势的,当一回宋朝的光武帝也未尝不可。

可这样的话.......他刘备两辈子到底做了些什么?只是给破烂的天下当缝补匠吗?

即便他再辛苦上几辈子,历史总要重复上演吗?

外寇入侵,民不聊生,群雄割据,百姓乱离。

然后,等一个天选之人揭竿而起,一呼百应,再把山河重整一遍,继续开启接下来的轮回。

哦,说不得还没有天选之人,这段历史连轮回的资格都没有,有的只是越来越乱,终至神州陆沉。

刘备忽然想起一声苦笑,他想起了孔明未出茅庐时唱出的《梁父吟》。

原来千年沧桑,不过是从“生民百遗一”到“千里无鸡鸣”的往复碾磨。

说不得....说不得,冥冥中真有这么一种力量,控制着历史的走向,自己再怎么辛苦也只不过是让历史轮回。

既然如此,那自己的辛苦,孔明的鞠躬尽瘁,自己的存在又到底有什么意义?

曾几何时,他对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的说法嗤之以鼻,以为“桀有昏德,鼎迁于商;商纣暴虐,鼎迁于周,汉继于周”就已经是历史的终结了。之后的王莽篡汉也好、十常侍之乱也好,都只是大汉万世永续的小插曲罢了。

就是抱着大汉不死的这股子信心与对百姓的惋惜,他才踏上了征程,既要匡扶汉室,也要为百姓谋求一个太平。

可穿越之后,后世的史书上写得真真切切,汉没有延续,百姓也一直在过个苦日子。

这是在搞笑吗?这是在挖苦他们的不自量力吗?

百姓活该吃观音土、易子而食吗?王朝必定由盛转虚,历史必是周期变化吗?

刘备仰头看向了昏暗的天空,明明是月明星稀之夜,天空中却没来由得有春雨落下,他一时失神。

而就在天中细雨水逐渐汇聚成幕,为饱经战乱的河北大地带来无穷生机之时,戛然间,阵外的签军开始退兵了。

“金人还要做甚?”阵中的韩世忠怒骂一声。

很明显,金人兵马的走出密林并不是因为畏惧这些人会对眼下战局产生多少影响,而是惊异于这些人的勇气,或者说,嘲笑于他们的自不量力!

只见五十具铁甲重骑碾碎雨幕破林而出,乌林答泰欲亲率从完颜宗望手中领来的铁浮图钻出了密林。夹谷谢奴挥动狼牙棒驱赶着数百步金卒紧随铁骑,牛皮靴踩得泥地中的青石都在震颤。

又见不远处,十几个汉家骑士裹着被雨水泡涨的白甲,纵使敌众我寡,有的战马已经口吐白沫,依旧毅然决然地朝着夹谷谢奴百人所在发起了冲锋。

见此场景,金军铁兜鍪下爆出此起彼伏的嗤笑,连战马都打着响鼻刨动前蹄。

“宋人居然敢朝着咱们冲锋了?”乌林答泰欲马鞭劈断雨丝,一声冷笑,随即昂声道:“夹谷谢奴!点三个咱们自己的勇士卸甲去战!让阵内的汉王好好看看,我们女真人的武勇冠绝天下”

夹谷谢奴狼牙棒应声砸裂青石,三个赤膊纹身的壮汉跃上马背,刀在雨中泛起血光。朝着汉人对冲而去,三人,已经可以组成拐子马了!

“传令!”乌林答泰欲怒吼,铁浮图齐刷刷按住角弓,“放冷箭的人,亲族连坐,都给俺填壕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