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 一九九二

  • 悬湖
  • 蔷屿
  • 7379字
  • 2025-05-21 08:30:02

七月底,湖面淹没了临水的石阶。乌云越压越低,孩子们在码头边玩水,不愿上岸,见大人手拿竹棍、挽起裤脚,才大呼小叫着跑回了筒子楼。阵雨落下来铺天盖地,孑然立于镇外的机械厂宿舍楼小小一栋,像飘零的孤岛——远远看去。贴近了就能闻到油烟饭菜香,谁家在炒辣椒呛得半层人都打了喷嚏,收音机电视机争相比拼不绝于耳,满满当当热热闹闹的,谈不上半点荒寂。

林月梅家在二楼,西面楼道的西侧。紧贴楼梯不算好位置,但比一楼强,至少地面没那么潮。此刻,她正蹲在门前给煤饼炉扇风。为了给女儿过七岁生日,今天下班时间还没到,她就换下了厂里的工作服,一口气忙到现在。事情太多,她大意了——把隔壁炖鸡的香味误认为是自己家的,刚刚才发现蜂窝煤不知何时熄了火,砂锅都凉了。硬纸板在手里哗哗作响,她擦去额头的汗,转头朝喧闹的屋内扯开嗓子:“周亮国!周亮国!”

“爸爸不在!”一个稚嫩的女孩声传出来,伴随着其他孩子的笑闹,和远处一声悠长的雷鸣。

“你爸打个水还没回来?”

没人理会,当然林月梅也不指望让一帮小孩答疑解惑。“颜颜你过来!”她喊着,一边心急火燎地朝煤炉风口猛吹几下,不幸被煤灰呛到口鼻,“咳咳……颜……咳,颜颜!”

“哈哈该轮到我当老狼啦……啦啦啦我是穿粉红色裙子的老狼……”

“颜颜!过来帮一下妈妈!”

“老狼老狼几点钟……”

“一点钟。”

“老狼老狼几点钟……”

“两点钟。”

“老狼老狼几点钟……”

“你们小心点别摔坏东西!”喊完这句,弯腰起身的林月梅又蹲回去——罢了,孩子生日,让她玩个尽兴。好在煤球已经重新烧红,再扇会儿风就稳了。摆动的右手不能停歇,她用左手扶住酸胀的腰,听见楼道里传来声响,赶紧探出头去。

“老程家的!”

上楼的女人低着脑袋,步伐匆匆,听到喊话后脚步慢了,不安的视线投过来:“是不是雅文她——”

“不是不是,孩子乖的,”豆大的汗流至下巴,林月梅抬手抹了抹,看到女人一手拎着袋瓜子,一手抓着瓶白酒,“呵,警察办案也要喝酒的?他们在哪?是不是都在方玲——”

女人听不到似地重新低下头,脚步又快起来。

“喂老程家的,”林月梅赶紧打住话头,冲女人离去的背影喊,“要是看到我家亮国,让他赶紧回家来啊!”

“家里一堆事不管,天天就知道去外头凑热闹!”

后面这抱怨是说给自己的,却让楼道对面的郑红玉给听了去。

“哎呦,今天这可不叫热闹,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凶杀案呀,哪个男的能耐住不去看?你家老周够可以了,我家老高下班就不见人影了呢,”郑红玉微微笑道,一边把锅里的鱼头汤小心翼翼地盛进大碗,“别说男的,我都没心思做饭了……”

林月梅不搭腔。

“唉,我们家老高挑三拣四,儿子又传了他的种,这不吃那不吃的……不然啊,我看你做得够多,孩子去你那对付几口就行了……”

“是啊你做什么做嘛!”煤球终于熊熊燃起,林月梅放下纸板,叉腰站直,嗓门大得有些离谱,“能蹭一口是一口,反正有我看着孩子,你们都看热闹去,看个痛快!”

“大家都知道你最能干呀。”郑红玉勾嘴笑着,端汤进屋去了,这边林月梅收获“能干”的嘉奖,胸口的怒气不仅没消,还冒出一股委屈劲。越能干的女人越辛苦——打开煤气灶煎带鱼的时候,她忿忿地总结——外面发生命案,受害人就住在楼上,谁不想去看看警察到底在忙啥呀?说得好像她就是个干活机器,就没有好奇心似的!

实际上她对案子的好奇心比谁都重。下午,骑车去镇上买鱼拿蛋糕的途中,她恰好看到死者方玲玲的父母兄姐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出小树林。若不是亲眼目睹他们的悲痛欲绝,她不会有胆量朝转移到路边的尸体多看一眼,注意到盖着白布的死者脚边,有一双沾满泥土的高跟凉鞋。深红色,皮面,尖细跟,大胆时髦的款式。几天前这双鞋还摆在正街的华美时装店里,和妹妹林月荷逛街经过的时候,月荷还上脚试了试。谁想——

“十二点钟!我来抓啦!!”

孩子们的喧腾打断了她的思绪,紧接着哗啦一声,屋子静了两秒,随即——

“呜……妈妈!妈妈!呜……”

拐进门里,林月梅看到了她最不想要见到的一幕:生日蛋糕从柜顶掉到地面,漂亮的奶油花摔成了烂泥。

“妈妈,妈妈……呜……”女儿周颜站在蛋糕边嚎哭,头发上、肩膀上、粉红色的新裙子上,都沾满了奶油。其他小孩就呆若木鸡地看着。场面一度很紧绷,林月梅竭力劝自己冷静,开口却依然在吼:“谁把蛋糕撞下来的?”

孩子们不敢动。周颜哭泣不已:“我不是……妈妈,我不是故意的……”

“你自己撞下来的!我就知道!你自己说说再怎么办!你就不能小心一点?嫌我不够忙是吧!”

周颜哭得更大声。

“哭哭哭,从小到大一点长进都没有,就知道哭哭哭!”

哭声骤减,周颜鼻头通红,肩膀抖个不停,泪汪汪的双眼害怕地打量着林月梅:“妈妈……”

“得好好收拾你一下,”看着女儿从头脏到脚的样子,林月梅往前一大步,抬手才发觉自己还抓着锅铲,“我——”

“是我撞的,林阿姨,”眼前突然横现一个短发女孩,“刚刚是我撞到柜子,撞翻了蛋糕,不怪颜颜……”

女孩奋不顾身把周颜护在身后的急切和壮烈让林月梅一愣,她放下锅铲,正准备解释自己不会打周颜,谁想身后又冒出个人影,猛地把短发女孩拽到一边,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就听见啪一声——一个结实有力的巴掌,令女孩身体转了半圈,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叫你乱来,我叫你不学好……”

见来人还要打,林月梅赶紧把她拉住:“喂老程家的!你干吗呀!雅文没做错事!”

女人推开林月梅,一把拉起地上的女孩:“走,回家去!”

“等一下等一下,哎呀你干吗呀,”林月梅手忙脚乱拦住母女俩,“干吗呀老程家的,这么点事至于嘛……蛋糕不是雅文弄坏的,你别气啦!我都——”

“就是我弄坏的!就是我撞的柜子!”程雅文狠狠瞪着她母亲,决绝地扬起下巴,“蛋糕就是我弄坏的!”

还不到八岁的她,身高已经快赶上她瘦小的母亲了——三年,或者四年之后,母亲就将永远处于她俯视的目光下。老程家的,或跃进家的——楼里所有人都这样唤她的母亲程丽娥——长得平凡单薄,平日里沉默寡言,发出的最大声响不过是下雨天喊人收衣服,哪有今天这个耳光这么惊天动地。程雅文不服。

林月梅则是不解,拼命挡在母女俩中间:“唉,蛋糕不关雅文的事!颜颜,颜颜你快过来跟程阿姨说一下,是你自己弄坏的,不怪雅文姐姐……”

转过头却见周颜又开始哭,她便忍不住在心里骂女儿不顶用。生日蛋糕不是为周颜一个人买的,月荷的女儿绵绵比周颜小一岁,生日恰好只比周颜晚一天,今天特意把两人的生日凑在一块儿过,蛋糕也属于绵绵。怎么她就没有哭闹呢?绵绵这孩子,妹妹教得好,懂事起来是真懂事。想着,林月梅一边护着程雅文,把程雅文推回屋里,一边用目光扫过杵在屋里的其他孩子……咦,没见着夏林南?

“绵绵怎么不在?”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无人应答。

“下午不是都在一起玩水的吗?”

孩子们点头,周颜止住哭泣,睁着红红的大眼睛往这边看。

“那她怎么没来?”

眼前稚嫩的小脸一张比一张茫然,林月梅知道自己问了也是白搭。窗外是浓稠的黑,雷鸣伏在四面八方,搅乱着雨的节奏,她突然焦灼起来,随手把锅铲一放,匆匆脱下围裙:

“周叔叔喊你们回家的时候,她一起回来了吧?没跑到别的地方去吧?”

转过身,她才意识到程丽娥已经悄然离开了。跨到门边,一股烧焦的味道扑鼻而来,是锅子里的带鱼。郑红玉不知何时来到了她家门口,正弯着腰,掀盖子看砂锅里的老母鸡。

“锅都要烧干了呀,我替你把煤气灶关了,”见林月梅踏出门外,她笑笑,凑过来放低音量,“留着老程家的女儿干吗呀,换作我,巴不得她……”

“你看一下小孩子,别让他们乱跑,”林月梅的步子继续朝外迈,“绵绵没来,我去三楼找一下。”

她想当然地认为,绵绵——夏林南,这个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的孩子,一定是溜到三楼看热闹去了。杀人案——别的孩子会在大人的勒令下与这可怕的三个字拉开距离,但是夏林南不会。这孩子聪明又胆大,难管,也就月荷自己压得住。奈何前阵子月荷非要换单位,跟妹夫拌了个嘴就把好好的厂办辞了,天天起早摸黑去遥远的度假村上班,根本顾不着家。所以——踏上三楼朝方玲玲的屋子走过去时,林月梅脑海里闪过那双不堪的深红高跟鞋,心里莫名犯怵——所以绵绵肯定在这,挤在大人中间怎么赶都赶不走,说不定由周亮国带着呢!

正想着,她望见周亮国就在前面,一手拎一把热水壶,和郑红玉老公高建国一起从副厂长的屋子里走出来。刚要喊他,又见高建国后面陆续走出来厂长、副厂长、车间主任、厂办主任等若干领导,及两个警察。一行人沉着脸鱼贯走过,林月梅不便吭声,只好和楼道里的其他闲杂人士一样,主动安静下来,给领导们让开路。待这伙人离开后,她听到身后有人拉住副厂长的老婆姚香仙,问警察和领导们开会讲了什么。

姚香仙摆手不愿说,耐不住边上人左哄右哄,很快松了口:

“凶手是个惯犯,是该死,但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们女同志们尤其要明白,自己作风检点,不卖弄风骚,比什么都安全。”

“半个月前供水隧道里的强奸案,也是这个人做的,对吧?”有人问。

“被强奸的那个女的也穿高跟鞋……”另一个人接嘴,引来众人恍然大悟的“哦哦”声。

“不只高跟鞋,还穿着无袖衫呢……”

“这方玲玲啊,这么年轻是可惜,但也太显摆了嘛,天天花枝招展的……”

程跃进就站在林月梅边上,一边饶有趣味地听着一边往地上吐瓜子壳,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汗渍渍的胳膊时不时碰到林月梅的肩膀、胸口,嘴里散出浑浊的白酒味,令林月梅呼吸不畅。周围说话的人越来越多,林月梅耳边嗡嗡嗡的,心里堵得慌。随便问了几个人,都说没看到夏林南。挤出人群,她蓦然发现,没法再往前走了——两米开外,方玲玲屋外的走廊,已经被封条拦住。

有个警察蹲在门口,不受干扰地检查着方玲玲的鞋架。架子矮矮两层,上层摆着一双塑料拖鞋,一双厂里发的解放鞋,两双款式新颖的凉鞋,下层摆着两双手制的布鞋,两双旅游鞋。挺整洁的,屋子门口整块区域都清清爽爽——不同于其他人家,方玲玲房门口的墙上挂着不知真假的翠绿吊兰,崭新的煤饼炉里插着几支鲜艳的停着灰尘的塑料牡丹,木门外还有一面用过期挂历和珠子串在一起的彩色门帘。

“她就不是个好好过日子的,一点都不稳重的,”隐隐约约地,姚香仙的声音又窜入林月梅的耳朵,“她生怕人家不知道她要漂亮!家门口都搞得不像正经地方!她进厂一年了,我就没看到过她用过煤饼炉,她连烧个水都嫌灰尘大懒得弄的……”

林月梅听得有些发怔。前方,蹲身检查鞋架的警察转过头来,对上了她探究却失神的视线。

“这位女同志,”警察指了指封条,“麻烦你后退一点,别过界。”

林月梅瞬间回神,后退半步:“警察同志?”

身后人太吵,警察没听见,扭头继续看鞋架子。林月梅遂加大音量:“警察同志,警察同志!”

警察循声又望向这边,林月梅身边的几个人也安静下来,投过来好奇的视线。

“警察同志,你有没有看见……”

莫名问不出口。林月梅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看见什么?”警察反问。他叫唐峰,有一张年轻认真的脸。

“没,就是,”林月梅心虚地笑了笑,“就是我在找孩子呢,不知跑哪玩去了。”

“几岁?”

“六岁,女孩,扎两个辫子。”

“这儿没有。”

当然没有了。旁边有人笑起来,拍林月梅的肩膀说“绵绵怎么可能往这跑”,林月梅也骂自己。她朝警察抱歉地笑笑,回身穿过人群,踩着湿漉漉的地面,一口气下到一楼。

楼梯角到处都是水,全是外面打进来的,这雨下得跟疯子一样。雷鸣电闪,电路不稳,院子外的马路上,昏黄的路灯忽明忽暗,时不时照亮湖边发生命案的小树林,怪吓人的。林月梅急急忙忙穿过走廊,在一扇贴有大红福字的木门前停下了,手掌乓乓乓拍门。

“绵绵?阿婆?在家吧?”

耳朵贴上去,依稀听到床板的嘎吱声,林月梅遂扒住门加大音量:“阿婆你慢慢来别摔着了!绵绵?绵绵!过生日啦!吃蛋糕啦!”

等了一两分钟也没回应。林月梅正欲转身跑回家拿钥匙,木门啪嗒,开了。

“月梅啊……”一个驼着背的老太太缓缓伸出手。

“阿婆,待会儿给你端饭下来,今天有鸡汤,孩子的蛋糕——”猛地想起蛋糕碎了,她叹了口气,握住老人皱巴巴的手,迅速把屋子扫一圈,“绵绵不在家里?”

相比门外走廊的杂乱无章,门内整洁温馨得像桃花源。素净白墙上挂着几幅风景油画,冰箱遮尘布和窗帘是同一色系的淡雅碎花,睡床和餐桌之间用一面轻巧的屏风隔开,玻璃瓶里不是塑料做的艳丽假花,而是货真价实的真玫瑰,虽然——

玫瑰鲜嫩的花瓣已经衰败,地面和别家一样,避不开雨天带来的脏水渍。

“月梅啊,月荷她……”老人两只枯手恳切地抓住林月梅,“她没带伞,回不了家了啊……”

“哎哟您老就别瞎操心了,大酒店会没有伞?月荷下班晚,肯定是等雨小点再回来,”林月梅对着老太太的耳朵提高嗓门,而后自言自语走进屋内,“去哪了这孩子……”

毛巾半挂在脸盆架中间,她顺手拿起来重新挂平。小女孩下午玩水穿的粉蓝衣裤被丢在脸盆里,地上到处是外面带进来的泥水印,连精心铺在老人床下的地毯都没放过。这孩子——林月梅忍不住摇头——可真会乱跑,从来不消停。屏风后面的衣柜门半敞着,她自然地走过去关门,又在伸手时转念一想,把柜门完全拉开:“绵绵?”

另一扇柜门也打开:“绵绵,绵绵?”

她拨开垂挂着的几件男士衬衫,探身摸了摸堆放在箱底的毛衣裤,没人。把门关回去,合到一半又再度打开——怎么柜子空了许多,衣服少了?

扭头看鞋架,三层的架子,最上层和最下层排得满满,中间是空的——林月荷的鞋子,皮鞋凉鞋高跟鞋,全都不见了。

一道闪电划破窗外的夜空,紧接着一声惊雷,震得林月梅双手一抖,心也糟乱起来。困惑不安的视线在屋里转了两圈,定格在书桌上:台灯、录音机、磁带、书、墨水、钢笔、搪瓷杯、雅霜、香粉……血迹。

林月梅踉跄了一下。

老人摸索着经过她,颤悠悠往床边走,双手摸过屏风,又摸书桌。林月梅赶紧上前一步,把她扶住书桌的手牵过来。她缩着肩膀,不敢再往书桌看第二眼,外面的雨声雷声都听不到了,只感觉心脏咚咚咚跳个不停。老太太在床头坐下后,手又开始摸索,林月梅便熟练地帮她摆好靠枕,盖好毯子。恍惚中,她看见老人的嘴在一张一合,便靠过去听。

“这个雷啊,这样响,响得吾心里头毛躁躁,”老太太说,“月梅啊,你给吾放个黄梅戏听一下。”

林月梅点头说好。把手伸向书桌,余光掠过桌边的鲜红印记,她往录音机里塞进一张磁带。朴实欢快的曲调遮住一些雨声,老人的神态放松下来,林月梅这才调整好呼吸,壮着胆子凑近一点看血迹。

怎么有种难闻的气味?

然后她看到红印子边上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瓶,装满了深红色液体。她皱着眉把玻璃瓶拿到手里,拧开盖子,盖子里面自带一个小刷子,放到鼻下一闻——

油漆似的,气味太冲了。

是指甲油。

再看桌上所谓的“血”,不过是指甲油的痕迹。显然是夏林南干的,这孩子不放过任何一个新鲜玩意儿,又在偷用她妈的化妆品了。

虚惊一场。又气又笑地,林月梅把指甲油放回原位,才注意到眼皮底下还有个刺眼的东西。

一个微微鼓起的信封,就摆在碧绿的玻璃台板中央,上面有三个娟秀的钢笔字:“亲姐姐”。

回望空掉的衣柜和鞋架,林月梅一下子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急急地把封口撕开,果然,信封里面,是一沓钱。

以及一张薄薄的信。

不用想也知道信里面写了什么话。可是为什么——林月梅呆站着,发出无声的呐喊——为什么要写信给我?为什么月荷如此不负责任?

她有一种被击碎的感觉,冲压她的,是不可置信的愤怒、失望和委屈。她想,我果然是太能干了,对妹妹太好了,以至于她快三十岁了还分不出轻重,和老公闹点不开心就甩手离开,不管这个家。她又想,我才不会拿这些钱呢,月荷你把我当作什么了?呵——望着“亲姐姐”三个字,林月梅不屑一笑,随即把视线移开,叹了口气——谁不想少做点事,少操点心啊?以后,不管月荷再怎么做出为难的样子,妹妹家的事,她是再也不要管了。

想法虽如此,抬头,看见雨水渗进窗缝,沿着浅绿色的墙面往下流,林月梅赶紧拿来一块毛巾吸水;老太太侧过身子要躺下,她眼疾手快地搀扶了一把。气归气,她没忘记自己进屋的主要目的是找夏林南。安顿好老太太,她走回屏风外,看着脸盆里皱在一块儿的粉蓝衣裤,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没等她想明白,门口出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小脑袋。

“小宇?”林月梅大喊,“季星宇!你过来!”

小男孩乖乖地从门外走进来了,和周颜年纪相仿,板寸头,大耳朵,眉毛粗密流畅得像画上去似的,双目炯然,即便一脸紧张,看上去也相当精神。

“怎么了,颜颜又哭了?”

季星宇摇头。

“雅文和皓皓打架了?”

季星宇又摇头。看着他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林月梅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我知道了,你跟绵绵玩得最好,她什么事情都跟你讲……来,告诉阿姨,”她在餐桌边坐下,拉过男孩,“她是不是躲在谁家里看电视?”

季星宇眨了眨眼,依然摇头。

“小宇,你是男孩子,”林月梅微微放下脸,“胆子要大一点,不要怕。”

季星宇垂下头,鼓足勇气,终于张开嘴:

“阿姨,绵绵说她不想过生日,因为明天才是她的生日,今天不是。”

林月梅“嗯”了一声,心莫名提到嗓子眼,迫切地盯住季星宇。

“她去找她妈妈了。”

“跑出去了?什么时候?一个人?”

“换好衣服她就走了,但是她带伞了,”像是要让林月梅放心似的,季星宇格外正儿八经,“她带了两把伞。”

“两把?”重复着这两个字,林月梅惶惶看向角落里的鞋架,悬起来的心猛然坍塌——孩子说的没错。除了林月荷的鞋子,平日立在架子边的两把长柄伞也消失了。

“小宇,你快告诉阿姨,”林月梅抓住季星宇的肩膀,“绵绵是不是一个人走的?她是一个人走的吗?一个人出去了?”

季星宇紧紧张张点头:“她一个人去的,她说,妈妈没带伞,她要去接妈妈回家。”

林月梅扶着椅背站起来。也就是说,尚不满六岁的夏林南,独自走进这暗沉沉的雨夜,已经两个多小时了。

-

夜晚九点,路灯熄灭,全世界黑暗无光,只剩下雨滴敲击伞面的声音;

夜晚十点,小轿车停在路中央。

时间是线性的,不为任何人停留,夏林南六岁的时候不懂,十六岁的时候不信。她觉得自己身上有一部分永远留在了六岁门前的那个雨夜。在所有关于童年的混沌记忆里,那个夜晚是一个绝对清晰的凸起,一个锋利坚硬的锯齿。雨点暴烈、温柔、浩荡无边、沙沙细语,填满了坐在自己年幼身子下的倒放的伞,也渗入了护在伞下的迷糊的梦。许久之后,忽然有光。车轮的声音由远及近,一辆小轿车缓缓经过自己,停下,在泥泞狭窄的马路上,艰难地掉了个头。

过于明亮的车灯刺得夏林南睁不开眼睛。揉了揉哭得肿胀的困顿双眼,她看见车门打开了,走下来一个男人。

和一个女人。

女人下车的步伐迟疑,穿着高跟鞋。

一男一女两个黑色身影在强光中靠近自己,夏林南害怕地尖叫起来,虽然——

女人一下车她就认出来了,那是她的妈妈,林月荷。

她独闯雨夜的勇气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