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听得一阵锵啷之声,茶棚前空地之上,那大汉与少年已斗了起来。

小伙计本在地上趴着,口中直唤着哎呦。他扭头偷瞧见这莽夫撇开自己提刀往茶棚外一冲,便一骨碌爬起来,抻脖子往棚外一望,拍一拍衣服,单手一撑便坐上了木桌。

那大汉看起来只是在胡乱挥刀,并无章法,似乎全摒着一股大力,但是气势凶猛无比,直打的那俊秀少年不住后退。瞧见那少年窘状,伙计心下纳罕,瞧此人之前将掷碗的力度把握的如此精准,还当他是个高手,现在却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难得有场热闹可看,这下他心中不免有些失望。虽然此人是因自己而陷入险境,不过小伙计并未对其有什么愧疚之心,毕竟还未到无可转圜之境。他心有不甘,再朝二人望去,忽觉那少年虽被那生得一副恶鬼面貌的大汉全力压制,却也未挨那么一下,而且他脚下虽踉跄,进退之间却又有些微妙,伙计心中一跳,正欲细看之时,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中,隐约有人高声呼喊着住手二字。

他转头望去,只见一个黑色身影乘马沿着大道急奔而来。伙计心想:“今日倒是热闹,一个接着这一个的。可惜我这双眼睛看不清楚,只能瞧个轮廓,认不出这来的是个什么人。”他再想:“听那人喊着住手,想必是不希望闹出人命来。那就任他拦去,我也不必揽下麻烦来,看着他们折腾就是了。”他心念既转,便生出些期待来。那马上乘者则与他不同,看样子颇有几分焦急。也难怪,从他的方向望去,那个蓝衣少年身形不稳,被个五短大汉逼得连连后退,处境可以说是十分危险。好在他胯下所骑的是一匹快马,应当是赶得上的。

虽有些偏斜,但此时太阳尚未藏身林中,时辰亦不算太晚。只是在少年正被大汉追打之即,忽然起了一阵风,卷起沙尘来往空中一吹,在场诸人皆眯起了眼睛。

此时那乘者跳下马来,手中铁枪正要向前一挺,忽见那短粗大汉就势架住少年长剑,往他心口一脚,少年便腾的倒在了地上。

见此情景在场诸人皆是一愣,只见那少年面色青白,已是一动不动。而那短粗汉子哈哈一笑,又举起刀来,似要下砍。那马上乘者来不及细思,铁枪往前一刺再一提,趁那大汉后倒的功夫,他拧身挡在那少年身前。待那大汉反应之前,他才有功夫往那茶棚一撇。只见棚内仅一个瘦弱的小厮,他心想:“想必这位侠士是为保护无辜百姓挺身而出与恶贼相斗,如果我能来的早些…”想至此,又暗叹道:“可惜了。”他从西边而来,胸中本憋着一股火气,又眼见这少年丧命,更是气愤。于是以铁枪代手指那凶手,睁着一双长眼大声喝道:“许当!”

“你这畜生!真是死性不改,又在害人!”

这个闹事又杀人的短粗汉子姓许名当,乃登州人氏,家中以砍樵为生。他生性嗜血好斗,偏又生得一身大力,凭此为祸乡里,父母管教他不成,反而常常遭他责骂,故此,邻里不喜。有天他偶然遇见一个侠客,从对方那里得来一把好刀,便砍翻了素日里与他有仇怨的人,舍了家中父母自逃去。今日许当来到这临苑城外茶棚,一时杀欲兴起,却因这小白脸不成,刚除了这小白脸,却又有人来碍事。一想做点什么就有人来妨碍,叫自己连一件顺心事都做不成,许当心中被连番打断的怒火就又升了回来。他瞪眼回去,见对面那人三十岁左右模样,浓眉大眼,身形高大,还穿得一身黑,认出是先前在庆阳县阻碍自己好事的苏老七,于是喝道:“苏老七,你又跳出来!明明是这小白脸欺人,干老子甚么事!”

许当?苏老七?茶棚的小伙计虽然存了坑人的心思,可也只是想寻个乐子,没想过要害那少年性命。他眼瞧着对方倒下,心中又是悔又是惧又是埋怨,听到那二人的名字才回过神来。苏老七这号人他倒是听说过,一个出身武林世家的侠士,家中行三。他们兄弟三个老大苏老三醉心诗书,老二苏老五于老三苏老七都是有名有姓的高手。而那模样跟恶鬼似的许当嘛,他隐约记得有人说过最近冒出来个喜好杀人的粗暴汉子,应是此人。

如果不是他非要逞英雄,何至于此。小伙计想着,趁那二人对峙,偷偷爬到桌子下面,忍不住抬眼望向那苏老七身后少年的尸身,又迅速将目光移到旁边那断成两截的茶旗上。“跟我有甚么关系。”他心想,又凝神注意起那二人来。

只听苏老七冷哼了一声后说道:“许当,你是甚么人,谁人不清。”

“这茶棚西边有个林子,林中有两个男女并两个幼童四具尸体,想来是一家四口,死状好生惨烈!”他这样说着,想起那男的被拦腰斩断,扑在地上死着。上身前三四步距离便是三具尸体,是一个女人跟两个幼童。女的头落在地上,两条手臂却张开压着两个孩子。而两个孩子头都劈做两半个,甚是凄惨。可怜这一家四口,路遇恶鬼,成了那黄泉冤鬼。他一路追着许当而来,路过林子,见这一家四口,当时心下大怒,登时骑马奔出林子来,要跟许当拼个你死我活。

他此时见着这人又犯了杀业,心头一把无名业火高三千丈,自没了辩论的心思,只想将这人且做碎肉万段,以消自己怒火,以慰藉亡灵在天之灵。只是这恶贼武艺高超,他怕那小伙计被擒做人质,于是想着将这恶贼引去西边,留时间叫人逃走,自己也好大展拳脚。

于是他喝道:“你这畜生!你所犯杀业,拿命来偿!”

听他此言,许当大怒,掣起刀来,径奔苏老七。苏老七亦提刀挺上,二人打将起来。

只见苏老七应付两下,忽然卖个破绽,转身便走,那许当见了,只当是对方怕了自己,于是也提刀追去。不过几眼,二人一前一后皆没了身影。

那小伙计一直躲在桌下,见那二人已没了身影,于是两手两脚并用爬出来,双腿伸直坐在地上,用袖子一抹脸,瞧着少年的尸首叹气。

眼看着太阳西斜,已是黄昏时分。小伙计不知是否还有人回来,只是做个好心,站起身来,想将那少年尸身拖开,埋了也好,烧了也罢,叫他不至于曝尸荒野。

只见他挽起袖口,走到那少年身旁蹲下,伸手摸其颈侧,再观其形貌,确已没了生气。正待小伙计动手之时,忽然起了一阵风沙,他心下互觉不妙,忽听得一声哎呦,却是那少年坐起,用手按揉后腰。

再看他哪里还是那张青白的脸,小伙计未曾想这变故,啊的一声大叫,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