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67军赵靖宇

孙茹将医疗包的拉链拉好,心中还在盘算着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却忽然发现门外鸦雀无声,方才赵掌柜应答的声音也消失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轻轻地掩上房门,穿过狭窄的过道,朝着前厅的方向走去。

还未抵达时,她便听见传来的几道东北口音的对话声,夹杂着赵掌柜的辩解,声音低沉又有些颤抖。

“老乡,打扰了嗷,咱是东北军 67师的,奉命搜查可疑人员。”

一个高声亮嗓的声音首先传了出来。

“军爷,当真是冤枉小店啦!咱就这么个小本买卖,哪敢搭上什么可疑的人!”

赵掌柜忙不迭地强作镇定,语气里支撑的硬气难掩背地的发怵。

“老乡,不必害怕!咱东北军是打鬼子的,可不是那些土匪流寇。”

另一个人断了一句又接,却寒着几分威严,

“可都听仔细喽,一个给我上楼搜搜,另一个进厨房瞅瞅。

记住了,军长三令五申,军纪摆在前头,莫要惊扰了老百姓!”

话声入耳,孙茹只觉心间为之一凛,鼓点般跳动的心跳叫人难以招架。“糟糕!林静秋刚刚进门,怎么就被察觉得这么快?”

就在她紧张思索下一步的时候,后厨和前厅间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响动,被用力推开。

伴随着门的嘎吱声,一个高大粗壮的士兵跨了进来,几乎与孙茹撞了个满怀。

士兵一愣,随即冒出一声带浓厚东北腔的喊声,像是急于证明自己的无辜,“哎妈呀,排长,厨房里头还有个姑娘!”

孙茹脑中绷紧的弦几近断裂,微微低头以遮掩瞳孔中的紧张闪烁。

士兵本看她面容惊慌,急忙加了两句安慰,

“闺女啊,别怕嗷!俺们可不是坏人,就是奉命搜查,你甭害怕哈。”

而这没说上几句,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军官大步迈进厨房,面容干净利落,佩戴着整齐军衔,动作克制又庄重。他未多语,径直举起手,向孙茹行了个军礼,声线干净得几乎过分认真,“您好,女士,请出示一下您的证件。”

孙茹觉得一丝细汗涌上掌心,瞳孔轻轻收缩,虽察不出几分,可仍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仿佛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哦哦,好,我我拿给您。”

她从衣襟中掏出护照,尽力呈现一种“镇定”的模样,将其递往那军官手中。“读书人?多大了?嚯,还留了洋。”军官接过之后眉锋微挑。

“是,今年二十,不过不是您说的留洋,我是法国人。”

见两人并不是凶神恶煞的无礼之徒,孙茹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军官上下打量了孙茹一番,“看不出来啊,你这土里土气的,除了眼镜和身上的书卷子气,完全就是个乡下姑娘。”

之前的士兵满脸好奇与憨态,随口调侃了句,“闺女,会说洋文不?整两句给叔听听。”

孙茹听到这句话,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这才意识到,光顾着听从比安卡的建议,一味追求低调打扮,却忘了带上几件能显出身份的洋气西装。

幸亏对她而言,说几句法语不算什么难事,心里便稳了几分。

稍作整理思绪,她用清晰的法语说道:“Je suis citoyenne française, originaire de Strasbourg. Cela suffit-il ?”

(我是法国公民,籍贯斯特拉斯堡。这样子可以了吗?)

对方适时接过话头,“Très bien, votre français est excellent.”(不错,法语挺标准的。)

听到这般流利标准的法语,孙茹不禁愣住了,她惊讶地抬头,年轻军官眼中风轻云淡的光,却似一柄潜藏锋刃,令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这个人——东北军人,竟然会说这样纯熟的法语?

军官稍稍侧身,将目光移向窗外,面上没什么波动,语声却像从旧事的尘埃里缓缓拂开了一隅,

“东北讲武堂当年用了不少法国圣西尔军校的教材,那时我们这些学生,凡有些上进想头的,多少都学了些法语。没想到如今还能用上。”

气氛在这闲谈中渐显沉滞,仿佛不安的暗涌正在无形中滋生。然而很快,门外传来的脚步和喊声打断了这份凝滞:

“排长,别的地儿都查完了,就剩这姑娘后头的房间。”

军官略作思考,眉头微蹙,但旋即冷静摆手说道,“不用,你们直接去搜查下一家。”

他复又将视线转向孙茹,稍稍凝了神,语意虽冷,却带有压不住的分寸与权衡,

“这位女士身份特殊,是法国公民。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外交麻烦,这里由我负责。”

“是,长官!”门外的士兵齐声应道,尔后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孙茹顿觉如释重负,脸上的紧张稍有缓和。

她微微低头,躬身以示礼貌,轻轻说道,“谢谢你,先生。”

军官缓缓地摇了摇头,他压低声音,语气坚定:

“好了,孙茹女士,现在这里没有其他人,我们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孙茹细微的表情变化,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有所隐瞒,这房间里藏着的人,想必和赤党脱不了干系吧?”

孙茹心中猛然一颤,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但她仍旧强作镇定解释道:

“长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这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住,里面也是些女士贴身物品,所以不方便让您进去。”

年轻军官看着孙茹故作镇定的表情,遗憾地摇了摇头。他合上孙茹的护照,缓缓递了回去。

孙茹伸手去接,指尖刚触碰到护照边缘,手腕就被军官闪电般扣住。

军官稍稍一用力,孙茹便感觉手腕传来阵阵疼痛。

厨房灶火跳跃着,案板上菜刀冰冷的锋刃映出她脸色的苍白,彷佛为即将揭开的秘密镀上了一层寒光。

“听着,”军官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眼神像两把刀插在孙茹的心上,“我不想再问第二遍。”

他换成法语,一字一句地问道:“Es-tu un communiste?(你是供铲挡吗?)”

孙茹试图挣动,却在对方如铁钳般的桎梏下徒劳无功。她被一步步向后逼着,直到后背触上房门,退无可退。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几不可闻的一声咳嗽,接踵而至的呻吟像一根锈钉,生涩地嵌入孙茹绷紧的神经之中。她知道,自己已经隐瞒不下去了。

“Certainement, mais je ne suis pas un communiste chinois.(是的,但我不是华国供铲挡。)”

孙茹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真相,静静等待命运的宣判。

“很好,既然你说实话了,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

军官把手从孙茹腕上移开,将护照递了回去,言语间透出一种如暮云压城的疲惫,

“说真的,我们也厌倦了这无休止的内战。

东北沦陷,我们这群人,唯一的念想就是回到家乡,不管是人尚在,还是……骨灰。”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低沉,“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但下次前来搜查的人,未必是我们东北军了。”

见孙茹默不作声,年轻军官微微一笑,似用一种自嘲的语调继续说道:

“我们的军长王以哲将军,总说军人的天职是保家卫国,还拿岳家军来勉励我们。

记得小时候,俺爹摆摊时不小心擦到鬼子商人的车,被鬼子毒打了一顿。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在华国的土地上,鬼子能如此猖狂?

后来,我参了军,想着有朝一日,能把鬼子都赶出华国,结果……

反而是我们东北军,被鬼子赶出了东北。”

他眼中浮起一抹黯然,声音缓了几分。

“前几天,上门组织军官观看《杨家将》。

到了佘太君挂帅时,有人突然唱起了《松花江上》——只唱了半句,大家都没了看戏的心思,整个营房哭成了一片……”

孙茹听得心头一痛,她离家不过一年,思乡的苦涩已让她身心交瘁;眼前的军官,离乡已有五年之久,她不敢深想,他的魂魄又是如何在这离乱中煎熬。

眼看对方将要离去,孙茹急忙唤住他,从衣袋里掏出积攒的纸钞,递上去,语气恳切道:

“军爷,谢谢您。这是我一点心意,还望您收下。”

军官却微微一侧身,轻轻推开她的手,神情冷静而又坚决:

“收起来吧,今天我放过你,并非为了钱。

我是男人,更是华国军人。家国危难之际,东北军的枪该指着鬼子,不该对着同胞。”

“军爷,收下吧!这些钱,不多,却也够您买顿酒消愁。”

军官摇头叹气,标准的官话不知何时换回了东北腔,

“酒?不能喝啊——喝醉了朦朦胧胧,梦见回到家乡,爹娘在老屋里端坐着,就忍不住的哭。

等酒醒了,除了弄湿枕头,心里头还更加难受。

最后,俺要走了,别再叫俺军爷了,行不?”

孙茹闻言微微一震,眼眶顿时濡湿,深吸一口气,艰涩地改口道:

“同志……保重……”这四字虽哽咽模糊,却如千钧雷霆。

军官沉吟片刻,唇角勾起,是欣慰亦如释重负。

他微微颌首,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门外光迹透过门板缝隙,宛若一束清冽的聚光,倾撒在厨房这方仅存的清静之地。

灰尘在光柱中悠悠漂浮,孙茹恍惚间竟觉似北国飘雪,料想东三省的冬日,当也正是如此冰雪飞霰。

临别之际,那军官忽然住步,回首望向孙茹:

“俺是东北军六十七军一〇七师六二一团的排长赵靖宇,本溪县石桥子村人。

姑……不,孙茹同志,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