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耶赫利城东,矿渣山谷。
一辆笨重的轨道蒸汽铲,在渣山脚下左右回转。
蒸汽铲的锅炉、汽机和起重臂都在旋转机构上,旋转机构后面是配重的车架和煤水仓。
蒸汽喷吐中,绞车带动杠杆末端的五齿铁铲,大力楔入矿渣山体,就像勺子挖进蛋糕,力臂回收时兜着满满一铲矿渣,心满意足地转身倾倒。
一条传送带,将蒸汽铲倾倒下来的矿渣源源带离,最终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消失不见。
自从传送带组装完毕,乘务组也突击学习了蒸汽铲的操作方法,接着命运号每天的巡逻计划就调整为一组值乘,其他两组留在临时驻地,操作蒸汽铲掏灰挖墙脚。
这种老式的轨道蒸汽铲,机械自动化程度很低,除了操作手和司炉,最少还得有俩人在外面辅助。
如果没有每次卸渣时铺天盖地的烟尘,最起码有机会体验机械操纵的司炉工们都是快乐的,操作手和车外辅助顶多会觉得无聊。
但是有了声势浩大的卸渣烟尘,那就完全是两回事了,从兴致盎然到满怀绝望的距离,可能就是一阵三秒雕像速成艺术的灰。
为了照顾大家的劳动情绪,李铁专门从海鹰肯斯坦身上拆下一只蒸汽储能罐,改造了一辆高压喷雾车压灰,还在渣山顶部打孔灌水,尽量营造一个湿式作业环境。
有了稳定的矿渣供应,装配式混凝土构件的生产终于可以拉开帷幕。
维克托带领油漆店学徒们,用最高标准制造出来的混凝土构件,在这个领域内完全可以称之为艺术品。
外形极度规整,颜色均匀,没有脱模缺陷,振捣到位,孔位精准,终凝之前反复进行的压光作业,让构件表面的触感极为光滑舒适。
在构件不起眼的地方,还有学徒们习惯性留下的小小“剑鱼”戳记。
为了提高复制效率,李铁在弗兰肯斯坦后面的装甲平车上安装了一个专门的货物托架,就像饼干盒子里的底托一样,在托架上插满一片片由构件单元重组的墙壁。
每次复制完成,解除固定托架与装甲平板之间的连接螺栓,天车就会把满架的混凝土饼干连同固定托架同时吊起,再平稳转移到旁边的另一辆平板车上。
满车退出,空车推入,然后关门复制,再次天车吊装。
由于混凝土构件在弗兰肯斯坦的机械完整度占比十分微小,所以修复工时跑的也快,以至于在整个混凝土构件的生产用时统计里,最费时间的环节反而是平板调车进出库和天车吊装作业。
……
在机修车间里忙着卡Bug的时候,调车线上临时搭建的工棚里,一个铲式整流罩的内骨架也在海鹰号的机体上迅速成型。
这些内骨架一端固定在车架和其他可供着力的结构支点上,另一端则是规则打孔的铆接框架,预处理完毕的薄钢板可以轻易完成铆装,现在只差一些弯折精度较高,或者需要手工锤打出精确弧面的钢板等待钣金工最终完成。
钢板铆接前,会在钢板与框架之间夹上防震垫片,钢板内部也会粘一层经过阻燃处理的吸音毛毡,这样机车的运行噪音就会被大部消除。
等安装、打磨、除锈和上漆这些工序依次完成,海鹰号的第一个马甲就算大功告成。
……
维克托每天带着油漆店学徒们早出晚归,进度同样不慢。
闲置仓库的结构强度还算不错,只是有些缺乏维护和修理。
第一天和第二天,修补墙壁和屋顶的工作同时进行。
第三天粉刷墙壁、更换玻璃、安装招牌、同时开始在老马找来的人帮助下安装锅炉。
第四天和第五天旧物利用,布置安装那些从报废场车厢里拆除的地板、桌椅、床铺、洗漱池、从吉尔玛拉带来的旧家具,并最终完成了锅炉的试运行。
……
第六天,小里尔克的母亲玛莎,带着车站附近工人村找来的几个帮手——都是在村子里口碑极好、干净利索但是生活没有着落的寡妇,虽然薪资微薄,但是管吃管住保证安全——已经率先完成了海鸥食堂的最后筹备。
没有任何大张旗鼓的仪式,海鸥食堂在门口支起两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一锅咸茶,一锅豆汤,所有人都可以自己带着餐具免费吃喝。
经过一番吆喝,到站补给的车组和车站里干活的工人,倒也在两口锅前面排了一个小长队出来,珍惜岗位的寡妇们不厌其烦对每一个人讲述海鸥食堂的规矩,让每一个人都知道,如果发现没有父母的孤儿都可以带过来过冬。
如果有不知所谓的夯货,自己没带餐具还想无理取闹对寡妇们动粗,那么一直待在旁边护路军俱乐部门口的黑瑟上士,就会带着几个人,不由分说地走上来把人拖走,一顿老拳伺候,再塞一块“热茶免费”的牌子,让鼻青脸肿的夯货举给不识字的工人看,直到第二个夯货出现。
在护路军的地盘上,就算夯货有一车能打能杀的兄弟,也只能埋头当个鹌鹑——并不是护路军的战斗力有多吓人,而是这帮后勤兵炮制他们的方法实在太多。
……
第六天,海鹰号整流罩的安装和打磨都已经完成,尚未除锈的原色钢板整齐铆装在内骨架表面,苍凉、破旧、粗犷、荒蛮——有种独属于废土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李铁:“你们有没有觉得,就算不用任何漆装,这个气质也很对味?”
皮尔曼和拉芒今天值乘命运号,没有在家掏灰,最先燃起来的还是热血易燃的派罗。
“太对了!这就是男子汉开的车吧!一样是生锈,报废场里的锈车只会让人觉得丧气,这个不一样啊,这个壳子可太带劲儿了!船长,让我开吧?”
随着派罗无耻的截胡,阿廖沙也眼睛发亮地看着李铁。
大肯、小里尔克:“你走开!”
一手主持制造了这个整流罩的老梅和小郭对李铁点头表示赞同。
梅契尼:“虽然裸装不利于保养,但确实有感觉,就好像朝你开过来的是一座钢铁厂。”
郭元气:“全封闭以后,连我自己都分不清它究竟是实心的还是空心的,站在它前面,总会有种不敢挡也挡不住的想法出现,也觉得这个形状有点邪气。”
阿廖沙:“像吓小孩的故事里那些没有五官的妖怪脑袋。”
大家一起看向阿廖沙,阿廖沙抓抓头发:“不像吗?”
为了抵制“何塞嬷嬷”这一称谓,决定休班一天的何塞突然发声道:“船长,这个也交给我吧!”
“我保证不会破坏你们刚才的感觉,但我能让这种气质再上一个台阶。”
李铁:“真的?”
何塞:“当然,除了颜料,我可能还要给它增加一点东西,绝对锦上添花!”
李铁:“到时候大家可是会投票的,如果超过一半的人不认同,你怎么说?”
何塞咬咬牙发了狠:“那我就承认‘嬷嬷’这个绰号!”
……
第六天,西索先生的装配式掩体已经全部交付完毕,自从量产开始,命运号三节棍每天拉着几车混凝土积木过去,再拉着几车耐储食物回来。
据说“果园之主”对于混凝土积木整齐划一的品质赞不绝口,原本以为只有样品才经过刻意挑选和精心打磨,没想到件件如此。
交货的过程里,有村民通过伊利亚传达了想要加订的意愿,当成优质石料翻修房子,但被李铁直接回拒——给出的理由是,“这批精品只是为了解决西索先生的燃眉之急,半买半送,实际价值远非如此。”
没想到西索先生听到这番话以后大为赞同,并让雅克在返程的时候带回一件薄礼作为感谢。
这件薄礼导致的后果,就是再次验证了“五十五个民族酒后都能歌善舞”这句话。
公寓前面的空地上息了灯,架起了篝火,来自提洛城的老枪匠,抑扬顿挫地拉起了西索先生送来的手风琴,而除了伤员阿伯伦、修女热妮娅和新寡的珀薇太太,其他男女老少大都结伴排队跳起了半步转圈舞。
转圈,跳跃,叉腰后仰,举高手拍一下,从众效应的多巴胺与运动补偿的内啡肽,伴随篝火冉冉升腾。
欢乐的人群之外,李铁和雅克在站台上摆了一张茶桌。
李铁:“众所周知,我的家乡提洛,土特产就是‘枪炮、弹药和手风琴’,你觉得西索先生送来的这件礼物,有没有别的意味?”
雅克耸耸肩:“谁知道呢,如果他想表达‘他在提洛城有朋友’这层意思,那也不应该对你说吧,他会直截了当告诉你那个人是谁,有什么困难,需要你怎么帮忙。”
李铁:“如果是想让你跟联审会转达,也一样说不通,太绕了,而且没有意义。”
雅克:“可能就是我们单纯想多了,这恰好,就是,一件表达心意的谢礼,只是它恰好是提洛城特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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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伯伦背后的创口已经顺利结痂,不再渗液,可以自己缓慢下床去餐厅吃饭,可以走出病房跟狗子亲近,可以再次拿起刻刀,除了每天被定量进食的驴果酸到五官扭曲,似乎一切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转变。
除了一件事以外。
算是一个噩耗吧——新世界事务所的扫盲运动开始了。
是的,扫盲范围是新世界事务所,而不仅仅局限于车组成员。
有感于这个世界文盲太多,车组成员的母语也不统一,加之行车时间里除了乘务组和厨房比较忙碌,大部分人都要找事情打发时间,所以李铁决定学习我兔的成功经验,全员扫盲。
教室选在尚未正式投用,但足够宽敞的指挥车,教员由具备丰富儿童教学经验的戒律修女热妮娅和常年带徒弟的老枪匠蒙德利埃充任。
学员有几个来源——乘务组里除了派罗和大肯的其他人都要参加,重点是小里尔克与阿廖沙,想要成为真正的司机,没点识字底子是不行的,像皮尔曼和拉芒那样硬记硬练,很可能换个车型就不会开了。
阿伯伦必须参加,就算声带受损不能说,起码要听说读写四样,要做到听读写。
海鸥之家的孩子从小就有拼写课,所以勤务班、后勤姑娘们不用参加。
堑壕突击队全员参加,突击工兵识字,但是不认识加纳利文字,突击兵则直接连母语读写都不会。
珀薇太太显然是认识字的,丸子小姐经过热妮娅测试,也认识字,只不过她认识的是姐妹会的秘绣文字,不是常规读写,在日常生活里毛用没有,所以也得参加。
工班大多不识字,但是眼前活多,只能另想办法。
李铁想想纳利语的拼写难度,再想想学渣们头痛欲裂只想给自己来一枪痛快的表情,忍不住端起茶杯嘿嘿笑了出来。
热妮娅:“船长先生,你的笑容好像不太善良。”
李铁:“我只是发自心底的为他们感到开心。”
雅克:“我能感觉到你的开心,每次我被家庭教师留堂的时候,我那些堂兄和堂姐的笑容,就跟你现在差不多。”
李铁勉强压抑笑容,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过分,然后自然而然地指着外面说道:“热妮娅,那些也是姐妹会的人吗?”
命运号此时刚刚经过一个农庄不久,在路边的补给站里,一群农妇模样的女人,正试图把一个马赛克男人吊在煤塔上,男人每次挣扎,都会招来农妇们的羞辱和唾骂。
比较显眼的是,农妇们的围裙上绣着一年堇的图样。
热妮娅朝着窗口外仔细观察了一下,摇摇头说:“不是。”
“她们只是听说过姐妹会一些支离破碎的传闻,尤其是跟复仇有关的那些,然后就自己弄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小团体,也以姐妹会自居,专门报复乡间的糟糕男人。”
说到这里,热妮娅顿了顿,看向李铁说:“她们的手段跟皇后城有点像呢。”
李铁仰靠在椅背上,心里想起那些跟风的店铺门前,大同小异的道路指示牌。
“想你的风还是吹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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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哒……”
“轰……”
远离补给站和建设中的哨点后,凶名在外的命运号三节棍,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着两侧山丘抽奖式射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