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岩提着那个用化肥袋子改装的行李卷,从老旧的城乡公交上挤下来,站在了清江市西郊略显凌乱的临时停靠点。1999年9月的空气,裹着尘土和尾气的味道,热烘烘地糊在脸上。这里,严格来说,对他并不陌生。他家所在的清云村,本身就处在云河县和清江市区的交界线上。出了村口往南走上不到一公里,脚下的土地就属于清江市区管辖了。村里人上街卖点自家种的瓜果蔬菜、鸡鸭禽蛋,通常都懒得往县城跑,反而更乐意直接奔清江市的早市或菜场去,路近不说,价钱往往还更好些。
所以,清江市的街道、气味、甚至小贩的吆喝声,对周岩来说,都带着点模糊的熟悉感。但今天不同,他是来报到的,目的地是清江师范大学。选择这里,理由很实在——离家近,花费少。他和母亲相依为命,能省一点是一点。
下车后走几步到站台,周岩坐上直达师大的城市公交。窗外的景象印证着那种微妙的熟悉与陌生交织感:低矮的旧房和贴着亮瓷砖的新楼挤在一起,有些地方他仿佛认得,有些又完全是新的。浑浊的古黄河水在阳光下泛着油腻的绿光,沉重地向东流淌。几艘笨重的水泥驳船首尾相接,像一串臃肿的灰白色巨兽,被一艘冒着滚滚黑烟的小拖轮牵引着,慢吞吞地破开水面。“呜——嗡!”一声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汽笛骤然响起,震得空气嗡嗡作响,仿佛在宣告它不容置疑的航道主权。周岩靠在车窗边,心口还是忍不住咚咚跳了几下。这次他不是路过,而是要扎根了。
下车后扛着行李走进师大大门,一条笔直的主干道直通校园深处,两旁是高大茂盛的梧桐树,枝叶交错,投下大片荫凉,驱散了些许暑气。
“化学系新生这边集合!”一个清亮的女声穿透人群的嘈杂。循声望去,一面小红旗下站着个笑容灿烂的师姐,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眼睛亮得像洗过的黑葡萄。旁边是位戴眼镜、笑容温和的高个子师兄。
周岩赶紧提着行李挤过去。师姐动作麻利地接过他的录取通知书:“周岩?”她扫了一眼,利落地指向系楼前竖着的几块大告示牌,“喏,找自己班级和宿舍,名单在那儿。”周岩挤到贴着“化学99级新生”名单的牌子前,目光快速扫过,在一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学号,后面备注宿舍安排——梅园三栋316。
周岩将班级和宿舍安排告诉师姐。“先去宿舍安顿,”漂亮师姐笑容可掬,“我叫孙梅,大二。这位是王磊师兄,大三的。欢迎入坑,未来的周老师!”王磊师兄笑着点点头,很自然地伸手接过周岩那个标志性的化肥袋行李,轻松地扛在肩上,那份量似乎对他毫无压力。“走,梅园三栋316。”
推开316宿舍的门,一股新刷的墙漆味混合着旧木头家具的淡淡霉味涌了出来。靠窗的上铺,一个撅着屁股、正奋力跟被套搏斗的身影猛地回过头——瘦长脸,尖下巴,一双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这不是高三隔壁班那个出了名的“瘦猴”李强吗?
“周岩?!”李强像被烫了屁股的猴子,呲溜一下从上铺滑下来,几步蹿到周岩面前,瘦长的手臂带着风重重拍在他肩膀上,唾沫星子差点喷他一脸,“缘分呐!老天爷开眼啊!高中隔壁班,大学同系同班还同宿舍!我就说今早出门听见喜鹊叫得特别欢!”
“得了吧李强,”一个瓮声瓮气、带着点懒洋洋腔调的声音从门后那张堆满杂物的床铺后面传来,“就你那破听力,宿舍楼下两只麻雀打架你都能听成百鸟朝凤!”随着话音,一个敦实的身影费力地从杂物后面挤了出来。圆脸盘,小眼睛习惯性地眯缝着,脸上挂着憨厚又带点狡黠的笑,像尊灵活的弥勒佛。他几步走到周岩跟前,伸出胖乎乎的手:“周岩是吧?我叫赵大鹏,县一中的,李强初中同学。李强这张嘴呀,能把死人说活。”他自我介绍完,还不忘精准地损了李强一句。
“赵大鹏!你个死胖子!刚见面就拆我台是吧?”李强立刻夸张地跳脚反击。
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两张面孔,周岩那颗被新环境冲击得有些漂浮的心,竟奇异地落回了一点实处。云河县那熟悉的气息,在这异乡的宿舍里,以如此鲜活的方式扑面而来。三个人很快就在李强连珠炮似的贫嘴和赵大鹏慢悠悠却总能命中要害的精准吐槽中,笑闹着各自安顿下来。
下午第一节是班会课,99级新生一到四班在化学系一楼,班主任陈老师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身材微胖但很结实,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件熨帖的浅灰色短袖衬衫。他站在讲台上,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下面一张张年轻而略带紧张的脸,说话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寒暄。他简单介绍了清江师大的校史和“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校训,重点强调了化学系严谨的学风和未来四年将面临的挑战,尤其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反复敲打实验安全规范。“在化学实验室里,疏忽大意就是对自己和他人生命的不负责!”这句话他特意加重了语气。
新生自我介绍环节,空气里飘着无形的紧张。有人站起来磕磕巴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有人则刻意提高音量,试图显得豪爽大方。轮到周岩,他站起身,声音不高但清晰:“我叫周岩,岩石的岩。来自云河县。名字是我爷爷起的,爷爷说,石头硬气,希望我像块石头,沉得下心,抗得住事。”话一出口,教室里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陈老师也推了推眼镜,嘴角微微向上弯了弯。坐下时,手心有点汗湿。就在那时,他下意识地抬眼,正好瞥见靠窗那排,一个穿着嫩黄色连衣裙的女生正托着腮看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饶有兴味的笑意。周岩心头莫名一跳,赶紧收回目光,假装整理桌上的笔记本。
晚饭后,李强和赵大鹏在宿舍里为“到底是一食堂饭菜好吃还是二食堂饭菜好吃”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周岩没参与争论,他惦记着白天匆匆一瞥的地方,悄悄溜出了门,目标明确地走向校园深处那座灯火通明的建筑——逸夫图书馆。
夜幕下的图书馆像一座巨大的、散发着智慧光芒的堡垒。走进去,那一排排书架和纸张油墨混合的独特清冷香气,瞬间将周岩温柔地淹没。对于一个在书籍匮乏环境里长大、视阅读为珍宝的人来说,眼前这浩瀚的景象带来的震撼和幸福感,简直难以言喻。他的阅读史充满了遗憾的残章断简:爷爷在60年代用两斗米换来的视若珍宝却残破不全的《月唐传》,用在老母鸡怀里抢来的蛋换来的半本《四大名捕》,还有那些在小人书摊上租来、被翻得卷了边的连环画。现在,那些曾经遥不可及、心心念念的“大部头”,就安安静静、整整齐齐地排列在这里,触手可及!
他在阅览室靠里、灯光相对柔和的一排找了个空位坐下,迫不及待地从书架上抽出那本厚重的《红楼梦》。指尖抚过光滑的封面和书页,那铅字清晰的墨香让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刚翻开书页,沉入到“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那份奇妙的宿命感中,一阵轻快而富有节奏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停在了他桌旁。
周岩下意识地抬起头。站在暖黄灯光下的,正是班会上那个穿着嫩黄连衣裙、托着腮看他的女生。此刻她换了件浅蓝色的短袖衬衫,配着简洁的白色及膝裙,显得清爽又充满活力。灯光映照下,她的皮肤白皙细腻,尤其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像含着盈盈春水,此刻正带着几分狡黠和毫不掩饰的好奇笑意,直直地看着他。
“喂,”她开口了,声音清亮悦耳,带着点南方女孩特有的软糯尾音,像裹了层薄薄的糖霜,虽然刻意压低了音量,却掩不住那份天生的活泼劲儿,“周岩同学?岩石的岩?”她学着他下午自我介绍时那简短有力的语气,嘴角弯起一个俏皮的弧度,“对吧?我记得你!下午的自我介绍…嗯,挺有分量的,像块石头!”她自己说完,似乎觉得这个比喻很有趣,先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露出一排整齐细小的贝齿。
周岩感觉耳根有点发热,点了点头,下午那种心口微跳的感觉又回来了:“嗯,是我。你是……?”
“林雨晴,”她大大方方地在周岩旁边的空位坐下,带来一阵淡淡的、像是青柠混合甜橙的清新香气,“双木林,下雨的雨,晴天的晴。咱们一个班的,一班。”她把怀里抱着的几本书放在桌上,最上面是一本崭新的《大学英语(一)》,书页崭新得连折痕都没有,在灯光下泛着光。“看《红楼梦》?你喜欢看这个?”她的目光落在周岩摊开的书页上,眼神亮了一下,带着点惊讶和找到同好般的欣喜。
“嗯,一直想看,以前没机会。”周岩老实地回答。
“真好!”林雨晴由衷地赞叹了一句,也翻开自己带来的英语书,拿起一支精致的钢笔,神情瞬间变得专注起来。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眼睑下投下两小片柔和的阴影,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而美好。刚才那股子灵动跳脱的劲儿仿佛一下子沉淀了下去,只剩下安静的认真。
阅览室里重归宁静,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面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周岩重新将注意力投向书页上的林黛玉,但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自觉地捕捉到旁边那个安静而美好的侧影。
然而,这幅宁静专注的画面,维持了不到十分钟,就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又无法阻挡的方式崩塌。
最初是轻微的、不易察觉的晃动。林雨晴握着钢笔的手指似乎松了力道,笔尖在摊开的英语书上无意识地划拉出一道歪歪扭扭、毫无意义的墨线。接着,那颗梳着整齐马尾、此刻显得有些沉重的脑袋,开始像风中的芦苇,一点一点地往下垂。每一次垂落,又仿佛被无形的线猛地一拽,惊醒般抬起来一点,幅度不大,却清晰地透露出困倦的挣扎。那长长的睫毛如同被露水打湿的蝶翼,沉重地颤动着,努力想睁开,却又一次次徒劳地合拢。
这无声的、带着点滑稽的挣扎默剧,在周岩眼角的余光里固执地上演着。他强迫自己把目光钉在书页上林黛玉那句“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可旁边那持续不断的、细微的动静却像调皮的小爪子,一下下挠着他的神经,让他心神不宁。
突然!
一个带着温热体温和洗发水清香的重量,毫无预兆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周岩的右肩上!他整个人瞬间像被高压电流击中,彻底僵住了!血液似乎轰的一下全部涌上了头顶,耳根烫得吓人。身体僵硬得如同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化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脖子梗得发酸,一动不敢动,只有眼珠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向右侧。
林雨晴,睡着了。
她毫无知觉地靠在周岩的肩膀上,呼吸变得均匀而悠长,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他颈侧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而陌生的痒意。几缕柔软的发丝蹭着他的脸颊,带着一种令人心慌意乱的亲昵感。她的脸颊因为熟睡而显得格外柔嫩,嘴唇微微嘟着,在阅览室柔和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恬静的睡颜,毫无防备,像个玩累了沉沉睡去的孩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世界骤然缩小,只剩下肩膀上这份突如其来的、柔软而沉重的负担,以及鼻息间萦绕不散的淡淡青柠甜橙香。周岩感觉自己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连指尖都僵硬得无法弯曲分毫,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心里一半是怕惊醒她的无措,另一半……却是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清的、隐秘的悸动,仿佛生怕这奇异的接触会突然消失?
就在这令人窒息又微妙无比的僵持中,周岩惊恐地、眼睁睁地看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液体,如同清晨荷叶上凝聚滚动的露珠,正极其缓慢地、坚定不移地,从她微张的唇角边汇聚、成形……然后,在头顶灯光的照耀下闪着微光,带着一种宿命般的、不容置疑的精准轨迹,朝着他洗得发白的衬衫——滴落下来。
啪嗒。
那一声极其轻微的水滴声,落在他的肩头布料上,却如同惊雷般在他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这女的……真是个瞌睡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