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蝉鸣夏倦,孤影待归(二)

夕阳将周涟灰蓝制服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覆在璟儿膝头。她垂眸盯着地砖上跳跃的光斑,睫毛轻颤间,紫极魔瞳的绿金色流光自眼底掠过——前方三米处,那道浅青色的魂力正沿着奇经八脉规律游走,像极寒深潭中一尾沉默的银鱼。

“装够了吗?”

金属拐杖被靴尖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璟儿故作茫然地抬头,正对上导师镜片后冷冽的眸光。周涟抱臂倚在立柱旁,领口饕餮纹的银扣映着残阳,将脖颈绷成一道锋利的弧线,“史莱克城魂导站近日均客流量两万三千人,唯独你坐的长椅附近魂力波动异常平稳——看来你又摸索出独特的修炼方式。”

“哎呀,这不是怕您嫌我莽撞嘛。”璟儿歪头轻笑,指尖戳了戳轮椅扶手上新添的魂导符文,“上周在魂导试验场炸了三个魂导核心……”她话音戛然而止,周涟肩头骤然浮动的冰蓝色魂力刺得眉心发紧。

空气凝滞片刻,周涟突然伸手捏住她后颈,力道精准得仿佛在调试精密仪器,“帆羽被玄老紧急召去海神阁了,所以是我来接你。”冰凉的金属扳指硌得璟儿一激灵,“现在,坐好。”

“我能自己走!”璟儿攥紧拐杖挣扎起身,却被一道魂力绳索捆回轮椅。周涟推着她穿过自动闸门,轮椅轴承碾过地砖的声响混着蝉鸣,竟比魂导广播更刺耳。

“逞英雄?”导师冷笑一声,魂力绳索骤然收紧,“三个月前因为半夜修炼差点走火入魔,导致精神受损。视力受到严重损伤,连路都看不清。等你走回去都猴年马月了”轮椅上蜷缩的身影瞬间僵住,拐杖头雕刻的银杏叶纹路几乎要嵌进掌心。

暮色漫过玻璃穹顶时,璟儿终于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叹息。周涟指尖拂过她发顶,一缕翡翠魂力顺着百会穴流入经络,恰如刚入学的时候,李老师第一次为她疏导经脉一样。

“魂导系给你装了七组应急制动装置。“轮椅拐入林荫道时,周涟突然开口。璟儿低头看去,扶手下果然藏着微型防护罩启动钮,侧边甚至嵌着霍雨浩惯用的冰雾发生器。

蝉声忽地汹涌如潮,她伸手触碰扶手上新刻的七级防御法阵,冰凉的纹路蜿蜒成一句未出口的歉意。

暮色渐深时,轮椅碾过青石板路的细微震动突然变得密集。璟儿耳尖微动,捕捉到远处飘来的吆喝声与魂导霓虹的嗡鸣声。她下意识攥紧扶手,睫毛轻颤间,紫极魔瞳的绿金色光晕在眼底流转——原本模糊的视野中,无数团暖黄色光斑正随着人潮起伏明灭,像盛夏河面漂浮的萤火虫。

“周老师……”她刚开口便被灌入鼻腔的糖炒栗子香呛得轻咳,轮椅恰在此时碾过一道凸起的石缝。周涟单手按住她左肩,魂力顺着督脉注入:“商业街新装了还在试验的魂导照明,晃眼。”

璟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扶手的防御法阵,忽然听见左侧传来瓷器相碰的清脆声响。那声音极有韵律,混在鼎沸人声中宛如清泉击石。未等她分辨方向,轮椅陡然右转冲进狭窄巷道,蒸腾的雾气裹着酱香扑面而来。

“吃过晚饭么?”周涟的声音擦着耳畔落下。璟儿摇头时,木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混着苍老的笑声刺破暮色:“小涟来啦?”

“陈伯,三号套餐……还有吗?”轮椅在青苔斑驳的石阶前停住,周涟弯腰替璟儿拢了拢滑落的披肩。老人趿着布鞋走近的脚步声惊飞了檐角麻雀,璟儿嗅到他袖口沾染的葱花香:“有!刚好留了一份!啊呀,这回也带着学生?”

“魂导系今年最麻烦的丫头。”周涟推着轮椅跨过门槛,魂力悄无声息地托起前轮。璟儿刚要反驳,突然被灌入鼻腔的酸辣汤气息激得眼眶发热——这味道竟与霍雨浩熬的醒神汤有七分相似。

陈伯布满老茧的手忽然覆上她手背:“小心门槛。”璟儿触电般缩回手指,却触到他掌心厚厚的茧痂,那些凹凸的纹路让她想起庄老药庐里陈年的捣药杵。

“二楼靠窗位置还空着。”木勺搅动汤锅的咕嘟声里,陈伯压低声音,“上个月刻晴那丫头寄来的雪芽茶,给你留着呢。”

轮椅碾过老旧的木地板时,璟儿听见头顶传来风铃摇晃的叮咚声。周涟突然俯身贴近她耳畔:“扶手上的冰雾发生器连着重力缓冲装置。”温热的气息惊得她耳尖发烫,“摔下去我可不会捞你。”

“您明明在魂导试验场救过我三次……”璟儿小声嘀咕,指尖却诚实地扣紧扶手凹槽。翡翠魂力顺着经脉游走时,她突然捕捉到楼梯转角处一缕熟悉的魂力波动——那是霍雨浩锁残留的。

暮色染透窗棂时,璟儿的指尖触到了木桌边缘细密的刻痕。她顺着纹路摩挲,发现整张桌面遍布指甲盖大小的凹陷,像是被无数枚硬币反复敲击过。“周老师当年也喜欢在桌上刻字?”她故意用指甲划过一道月牙形凹槽。

周涟将青瓷茶盏推到她面前,茶汤里漂浮的雪芽舒展如翡翠羽毛:“我当年可不像你们这般无聊。”

璟儿讪讪收回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湿花生被推至眼前时,她忽然发觉周涟的金属扳指在剥壳时竟未发出丝毫声响——那些坚硬的外壳仿佛被无形的魂力场软化,如花瓣般在她掌心绽开。

“尝尝。”周涟将剥好的花生粒堆成小山。璟儿捻起一粒放入口中,眉尖微蹙:“像是……泡过甘草水?”

“就是普通的盐水花生。”导师镜片后的眸光闪烁,“没必要添加什么特殊修辞来抬高这盘花生。”

二楼木梯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伯端着红漆托盘的身影在璟儿模糊的视野中化作一团暖黄光晕。青花瓷碗落在桌面的脆响里,她嗅到清蒸银鳞鱼特有的鲜甜,混着荷叶的清香扑面而来。

“翡翠豆腐、清蒸银鳞鱼、老火莲藕汤。”粗瓷碗碟轻巧落在桌上,璟儿鼻尖翕动——豆腐泛着荷叶清香,鱼腹塞着紫苏嫩芽,连藕片都透着玉色。周涟舀起一勺豆腐搁进她碗里:“尝尝看。”

汤汁滑入喉间的刹那,璟儿瞳孔微微放大。看似寡淡的豆腐竟在舌尖炸开层层鲜甜,仿佛将整片荷塘浓缩其中。她忍不住又舀了一勺,却听见周涟淡淡道:“霍雨浩第一次吃的时候,把藕汤错认成庄老的药膳。”

“您总拿他打趣……”璟儿耳尖泛红,筷子尖戳着鱼骨上剔透的胶质,“这鱼鳞怎么是软的?”

“银鳞鱼离水三息便会自溶鳞片。”周涟用筷尖轻点鱼鳍,一片鳞甲立即化作琥珀色浓浆渗入鱼肉,“吃的是它濒死时的鲜味。”

“您怎么找到这家店的?”璟儿筷尖戳着晶莹的米粒,“连蒸饭的水似乎也有些玄妙。”

“这水就是你每天喝的海神湖的深层水,”周涟摘下眼镜擦拭,冷硬的轮廓在蒸汽中柔和些许:“学生时代的我,曾在那摔断过腿。”

她突然用筷尖指向窗外某处,“看到那棵雷击木了吗?当年钱副院长就是在那儿,用五级魂导盾接住了坠楼的三个学生。”

瓷勺“当啷”撞上碗沿。璟儿望着蒸笼上升腾的白雾,忽然想起一个月前在霍雨浩在床旁跟她讲的故事——而故事中的青涩的女子蜷缩在星斗大森林里,左腿扭曲成诡异的角度,手中却死死攥着半截魂导炮管。

“不合胃口?”周涟忽然夹了片火腿放入她碗中。暮色中,周涟颈侧若隐若现的疤痕,那是二十年前那场事故留下的“纪念品”。

璟儿咀嚼着突然多出来的菜肴,清淡的咸鲜在舌尖化开:“和雨浩哥做的药膳很像……但更……”她斟酌着用词,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划出霍雨浩常画的冰纹,“更有人情味?”

周涟执壶斟茶的手突然悬在半空。茶汤注入杯盏的潺潺声里,她淡淡道:“二十年前帆羽这么评价过。”瓷壶底重重磕在桌面,“他说这是‘家的味道’。”

窗外忽然传来魂导车呼啸而过的轰鸣,震得风铃叮咚乱响。璟儿望向声音来处,模糊的视野中,周涟搁下筷子的动作似乎顿了顿:“吃完带你去个地方。”

暮色如紫绸般垂落,轮椅碾过青苔石板的簌簌声惊醒了沉睡的溪流。周涟的靴底踏碎腐叶,魂导灯暖黄的光束劈开薄雾,惊起蛰伏在菖蒲丛中的萤火虫。那些细碎的光点骤然升空,在璟儿模糊的视野中化作流动的金砂。

“二十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与邪魂师的战斗。”周涟忽然驻足,魂导灯光扫过溪畔焦黑的雷击木。璟儿指尖微颤——她“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通过紫极魔瞳的魂力波纹感知到树干内部盘踞的暗紫色能量,像毒蛇啃噬着年轮。

溪水泛着碎银般的光泽从轮椅边淌过,璟儿忽然轻笑:“周老师,萤火虫再美,我也只能看见……”她抬手在眼前晃了晃,“一团会发光的毛线球。”

金属扳指叩击扶手的声音突兀响起。周涟的手指带着冰雾贴上她太阳穴:“闭眼。”

魂力如蛛网般缠上眼周穴位,璟儿下意识后仰,后脑勺却撞进导师带着松香味的掌心。

银框眼镜架上的魂导回路开始嗡鸣,细如发丝的翡翠魂力顺着镜腿刺入颧骨。璟儿疼得吸气,却听见周涟近乎温柔的低语:“这是魂导系特意为你设计的试验品,原本帆羽想亲自送给你的,结果他今天没来……”尾音消散在风里。

当睫毛再度掀起时,世界在视网膜上轰然炸开。数以万计的萤火虫不再是模糊光晕,每只都拖着翡翠色尾迹在空中编织星图;溪水不再是混沌的银带,她能看清每道波纹如何揉碎月光。

周涟的指尖还残留着启动魂导眼镜的冰凉触感,她看着璟儿那双在萤火流光映照下、重新变得清亮透彻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自己此刻毫无遮掩的面容——柔美的线条,远山含黛般的眉,与平日冷硬的气质判若两人。

“你似乎并未对我的脸感到惊讶。”周涟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镜片后的眸光深处,一丝极细微的波动还是泄露了她的意外。这并非她预想中学生会有的反应。

璟儿唇角弯起一个了然的、甚至带着点狡黠的弧度,仿佛解开了一道困扰已久的谜题:“周老师果然是一个美人。”她语气平淡,如同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周涟微微挑眉:“……是谁告诉你的?帆羽?钱多多?还是……”她自认这伪装天衣无缝,连魂力波动都模拟得毫无破绽。

“没人告诉我。”璟儿轻轻摇头,目光落在周涟此刻自然垂落的手上,那手指纤细修长,在暮色中泛着健康的光泽。“是入学考核前的那段特训。”

她回忆道,指尖无意识地点了点轮椅扶手,“那时我就注意到了,您的手……保养得极好,皮肤细腻,指节分明,绝不是常年风吹日晒或摆弄粗糙魂导部件应有的样子。还有……”她顿了顿,视线转向周涟的脖颈,“您脖颈处的肌肤,细腻白皙,与面部那种刻意营造的、略显粗糙暗沉的肤色,有种说不出的奇怪反差。就像……一张精心绘制的、但未能完全覆盖所有细节的面具边缘。”

她抬起眼,直视着周涟,那双重新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洞察一切的聪慧:“所以我就猜,周老师您的面部,或许有些‘问题’。只是没想到,问题原来是‘太好看’了。”最后一句带着点轻松的调侃。

周涟沉默了片刻,溪畔的萤火虫在两人之间无声飞舞,拖曳出细碎的翡翠光轨。她看着眼前这个心思缜密到惊人的少女,心中无声地喟叹。难怪她能一次次在魂导实验中捕捉到微小的偏差,能在新生考核中步步为营,甚至能窥破宁天和王冬的一些小秘密。这份细致入微的观察力,早已融入她的本能。

“这面具……”周涟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尘封往事被揭开的疏离感,“是我教书的第二年戴上的。那时年轻,锋芒毕露,惹了不少麻烦。这副面容,在那些贵家弟子眼里毫无威慑力,引发了不必要的纷争。为了自己的教学理念,所以我选择了这幅面具。”她的话语简洁,却透露出当年的血雨腥风和刻骨教训。“久而久之,习惯了藏在后面,倒觉得省心。这副假面,也是一种防御魂导器。”

她说着,习惯性地抬手,准备将那副改变了容貌的面具重新戴上——那动作流畅而熟练,仿佛已重复了千万次。

“别戴了,周老师。”璟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柔和力量,她的手轻轻按在了周涟欲抬起的手腕上,触感微凉。

周涟的动作顿住,看向她。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璟儿环视四周,溪流潺潺,萤火点点,暮色四合,隔绝了尘世的喧嚣,“没有学院的同事,没有需要防备的敌人,也没有过去的阴影。”她的目光真诚而坚定地迎上周涟略显复杂的眼神,“在这片萤火虫的光里,做真正的您自己就好。真实的周老师……很美,也很强大,不需要任何东西来遮掩。”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溪畔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周涟沉寂已久的心湖上,漾开了一圈圈陌生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