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谢重来到谢混家中。
这次是谢肇出面接待,但谢重可不是来找他的。
“堂弟,不知晋陵公主可在家中?”谢重客气询问。
听到谢重这话,谢肇大概明白他今日的来意。
如今多事之秋,京师因谢琰一封奏表,陷入波云诡谲局面,切身相关的谢重,当然想打探更多讯息。
司马文露与皇后王神爱关系密切,又是皇室之人,便是很好对象。
谢肇自然不会拒绝:“堂兄稍等,我这便请公主来。”
说罢,便亲自前往后院。
片刻后,司马文露与谢肇一前一后来到客堂。
谢重拱手一揖:“见过晋陵公主。”
司马文露淡淡开口:“谢大人专程前来,所谓何事?”
在场的都不是外人,谢重也身负谢璞、谢景仁等多名谢氏子弟嘱托,前来探听情况。
因此,他开门见山道:“公主殿下,《关尹子·三极》有云:夫唱妇随。您为谢混新妇,亦是谢氏之人,我想代诸谢氏子弟问一句,皇室是如何看待南府军一事?”
谢重想打亲情牌,让司马文露实话实说。
谢肇不动声色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同样想知道司马皇室态度。
其实谢重前来,也受过他暗示。
司马文露虽已嫁到谢氏,二人也同处宅院中,但他至今都没敢从司马文露这里,试探司马德文等人的态度。
一方面,父亲谢琰请立南府军之事,太过敏感,他也不甚了解司马文露心思,怕交浅言深。
既坏了父亲大事,又令三弟夫妻起嫌隙。
另一方面,身份差距,出于对皇室的忌惮,他必须谨慎言行。
谢重就正合适,关系亲近,名义上又是年长的堂兄,出于对谢氏子弟的前程着想,心急此事,无可厚非。
司马文露神色平静,她对这个场景早有预料,这两日一直在等着。
本来以为会是夫兄谢肇问及,未曾想是堂兄谢重,不过,稍微细想便明白谢肇心中顾虑,也能理解。
毕竟,谢混与她才是夫妻,二人互知长短、深浅,知根知底。
谢峯始终隔了一层。
想到这里,司马文露又有些念夫君了。
“公主?”
谢重有些忐忑,他见司马文露一直不吭声,以为此女心思深沉,并未归心谢氏。
他哪里知道,公主殿下的思绪,已经飘到九霄云外了。
谢肇也是如此。
司马文露回过神来,意识到两人误会了什么,连忙稳住心神,轻咳一声后,红唇微张:“我嫁入谢氏,自然心系夫家。既然你想知晓,我知无不言。”
没理会二人惊喜的眼神,她继续说道:“除去得过且过之人,皇室大部分人是反对设立南府军。中书省的诏书,也是被皇弟司马德文命人暗中压着,皇叔那边也有意阻挠。”
闻言,谢重、谢肇心中一沉。
这可是个危险信号,他们的本意,只是询问司马道子等人的心思,没想到作为傀儡的司徒司马德文,会在这关键时候出手。
“多谢公主告知,臣便先行离去了。”
谢重得到自己想要的讯息,立即告辞。
他虽然想不通,谢琰为什么要摒弃谢氏“中庸”的一贯宗旨,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但同为谢氏子弟,两脉又亲近,既然谢琰作出这个抉择,他也要尽一份力,去奔走拉拢朝官、士族。
谢肇将他送出宅院,返身回来后,见司马文露还在客堂,并未回后院,明白她是有话想对自己说。
“公主殿下。”他恭敬一礼。
“兄长无需如此客气,文露在外是晋室公主,在家中只是谢氏新媳。”
司马文露语气诚恳。
这段时间,她深刻认识到一句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入了谢氏门,就是谢家人。
父皇母后都已崩逝,皇兄司马德宗痴傻,皇弟司马德文又暗藏权势之心,皇叔父子更是只将她当作联姻工具,毫无亲情可言。
往后她能依靠的,只有夫家,必须转变心态,不能继续摆起公主架子。
对同处屋檐之下的谢肇,得打好关系。
谢肇眨眨眼,尽管不太清楚司马文露心思,不过总归是好事,赶紧应承下来:“弟媳识大体也,三弟和父亲若知晓,定然欣慰异常。”
司马文露微微颔首,随后莲步轻移,在金步摇的清脆叮铃声,返回后院。
...
荆州,江陵城州府中。
优美琴音伴随着笙箫、鼓声,充斥大殿,几名轻纱掩面的妙龄女子,如轻燕花蝶般,翩翩起舞。
一名身披鹤氅、头戴白纱帽、脚踩革鞜的男子,手中把玩着一块羊脂美玉,半眯双眼,欣赏堂下舞姬妖娆身姿。
这是将一州治所,当做恣意享乐之地了。
但无人敢说什么,只因男子是荆州土皇帝——南郡公桓玄。
片刻后,歌舞演奏完毕,舞姬躬身退去。
“刚才歌舞如何?”
主座上的桓玄,嘴角擒着一丝微笑,环视府堂中的众人。
深受桓玄器重的卞范之,拱手一礼:“多谢主上,今日让我等一饱眼福,想必这几位女子皆是荆州名妓。”
桓玄哈哈一笑:“确实如此,看来范之你是识货之人。”
何澹之打趣道:“未曾想卞长史也是此间中人,何某之前居然没看出来,哈哈哈。”
“《孟子·告子上》有云:食色,性也。此乃人之常情,卞某自然也不例外。”卞范之笑眯眯回应。
丁仙期、万盖随即附和他:“卞长史所言甚是,何参军何必大惊小怪。”
一拉一踩,小人常用伎俩。
两人乃桓玄宠臣,都很有眼色,明白卞范之是桓玄看重的谋士,当然要捧场。
至于何澹之,此前为王恭手下参军,在王恭兵败后,这才投奔过来,属于中途加入,资历、才能都不够,他们可以不用顾忌其颜面。
何澹之面色微变,很快又恢复如初,笑意连连。
王仲德在一旁闭口不言。
他也是中途投奔而来,时常遭受丁仙期等人的暗中欺辱,现在见何澹之吃了个哑巴亏,当然不会再凑上去。
冯该、苻宏、胡藩、皇甫敷、吴甫之等将领,要么眼观鼻鼻观心,要么认真观察面前案牍纹路,要么茫然四顾。
皆是演技一流。
桓石康、桓振等人,则咧嘴大笑。
他们作为桓氏子弟,有这个资本张扬,在场众人中,除了桓玄,可以不卖任何人面子。
坐于高位的桓玄,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中,但只是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他干咳一声,将众人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后,不疾不徐道:“今日,我还为诸位准备了一道美食。”
说完,拍了拍手。
几名仆从以木盘托底,端来数十碗鱼羹。
只见碗中十来条玉白色小鱼,沉于汤中,少许翠绿葱花点翠,看着令人胃口大增。
桓玄向众亲信介绍道:“此鱼唤作银鱼,乃千里之外的鄱阳湖特产。”
“据西朝范阳张茂先记载,这鱼,乃吴王阖闾倒入湖中的生鱼丝,变化而成,故又被称为吴王脍残鱼,或王余鱼。”
东晋时期,习惯称西晋为“西朝”。
因黄河流域经济发达且人口最多,长江流域经济落后,故南、北的概念,远不及东、西深入人心。
譬如,三国孙权于江东建立的吴国虽处南方,但唤作东吴,而并非南吴。
桓玄继续卖弄:“传闻,鄱阳湖中还有一种极为名贵的红眼银鱼。”
“善良之人打捞,无论烹、煮,其味皆鲜美无比;若是恶人打捞,它就无滋无味,扎口刺喉。可惜,本郡公无缘相见。”
“现在,请诸位品鉴!”
听了桓玄的话,众亲信、将领皆目露好奇之色,嗅着香味,忍不住品尝起来。
“此鱼味道如何?”
待众人尝过后,桓玄好整以暇询问。
“此鱼入口即化,不错,不错。”
“嗯,甚是鲜美,实乃人间美味。”
“无鳞、无骨、无刺、无肠、无鳔、无腥膻之味,乃鱼中珍品也。”
...
所有人连连点头,交口称赞。
随后似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几乎所有人都砸巴着嘴,脸上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
当然,这鱼羹鲜美不假,但也不至于令所有人满意。
桓玄心知肚明,可他根本不在乎,这群人在掌控之下就行。
在他桓玄的治下,只要一个词——臣服!
“报!京师急讯!”
传讯兵的声音,令热闹的府堂一静。
丁仙期立即接过密信,呈予桓玄。
随即,府堂中只剩桓玄翻阅信件的声音。
良久过后,卞范之忍不住询问:“主上,不知是何事?”
他见桓玄看完信后,就一直皱眉沉默不语,有些好奇。
桓玄语气凝重:“谢氏谢琰,欲立南府!”
南府?
众人面面相觑,有点没反应过来。
卞范之一惊,不确定地询问:“主上,可是与北府、西府类似的军府?”
桓玄垂目沉思,不发一言,手中羊脂美玉却在疯狂转动,显然心中很不平静。
见桓玄这幅默认作态,在场将近二十人倒吸一口凉气。
新军府,谢氏居然要再建新军府!
当年的北府军,何等强劲,战果辉煌,这也是如今桓玄坐拥大晋大半地盘,还有地理优势,却一直犹豫,不敢学王恭、王敦兵发京师的根本原因。
不然,凭借桓玄的西府军,早就顺江而下,行那清君侧之举,入主建康了!
片刻后,桓玄抬眼,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语气低沉且慎重:“诸位有何看法?”
他现在需要集思广益,阻止谢琰。
一个北府军都令他忌惮无比,再来个南府军,他就要担心,晋皇室会不会反过来,将桓氏给连根拔起了!
“谢琰怎会有这个胆子和威望,还请主上告知我等前因后果。”卞范之拱手请示。
此事太过重大,他知道的信息不全。
只清楚刘牢之擅自发兵吴郡,孙恩趁虚扣京,桓玄收到消息后,借机整兵修甲,表请出兵剿寇,随时准备浑水摸鱼。
直到昨日,被司马元显以孙恩已溃逃,给压了下来。
至于中间怎么退寇,谢琰请立南府军,在三吴广招流民,刘牢之上表支持等,一概不知。
因此,他不敢妄下论言。
桓玄反应过来,自己过于紧张,连前因后果都未告知亲信们,当即讲述详情。
很快,府中众人面色沉重。
丁仙期、万盖等奸佞宠臣,自觉降低存在感,吃喝玩乐、聚敛钱财,才是他们的强项。
这种伤脑子的重大决策,不是几人玩得转的,而且一旦谏言出错,风险还大。
桓振张张嘴,最后也没敢开口。
尽管他勇猛非凡,但不尊礼数,又品行不端、为人轻浮,堂叔桓玄一直不待见他,甚至隐约有点厌恶他。
当前自然是闭口不言,最佳。
桓石康见身旁的桓振不说话,同样有学有样,沉默起来。
冯该等一众武将,倒是你一言我一语,毕竟那是新军府,属于他们的“对口”范围。
“主上,我们西府不管在兵力数量,还是士卒战力上,皆逊色于北府军。若是朝廷再立南府军,情况就不妙了,还望主上一定要竭力阻止此事。”
冯该在桓玄与殷仲堪等人的争斗中,立下汗马功劳,不但追击杀掉杨佺期,更是生擒殷仲堪,可谓是桓玄手下的头号大将。
因此,他对桓玄忠心耿耿,所言也非常诚恳且上心。
前秦太子苻宏,在桓玄前年任江州刺史时,也已经贴上桓氏标签,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主上,冯将军所言极是,定要搅黄南府军啊!”
皇甫敷、吴甫之也赞同。
王仲德见几员大将均已发言,尽管心中对桓玄的野心有抗拒,但还是立即随声附和:“南府军,大患也!”
桓玄不置可否。
这些将领的言论,他自己刚才就想到了,没什么新意。
他想听点切实可行的见解。
于是,目光不自觉看向了卞范之。
一直皱眉思索对策的卞范之,沉吟片刻后,正欲开口,却被何澹之抢了先。
何澹之语速极快地说道:“主上,依我看,您最好不要上疏劝阻。”
冯该、苻宏等人听到他这话,一脸怒意。
刚才几人才劝桓玄,要竭力去阻止,这何澹之现在居然跟他们唱反调。
冯该怒喝道:“何澹之,你究竟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