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浪漫悬想,甩手掌柜

“王侍郎,别站着,快过来。”

司马元显等谢重走后,招呼立于堂前的王谧。

被气得险些失去理智的王谧,立即恢复神情,面露笑容来到几人身旁。

表情管理,是一名合格政客的基本修养。

“见过殿下。”王谧行礼。

周围都是亲信,司马元显也没跟他们客气,直接了当询问:“自从桓玄夺取荆州、豫州后,整日厉兵训卒,窥视朝廷。”

“此前孙恩攻下会稽,前些日子进犯句章,桓玄皆表请伐贼,被我压下。”

“诸位有何见解和对策?”

他作为司马皇室当朝掌舵人,尽管很爽,但权力伴随着义务,或者叫维护自己的权威统治,他要忧心之事也不少。

其中最大的威胁,便是桓玄。

武陵王司马遵率先开口:“桓氏受我司马皇室恩泽,却不知感恩,自桓温起,便素有反意,如今其子桓玄掌控三州,已然势成。应尽早征发士卒,整兵葺甲,以防桓玄。”

当初权臣桓温为加重权威,效仿霍光,废黜司马奕,立司马昱为帝,令百官震栗。

临终前,更是逼迫朝廷为他加九锡之礼,其心可比司马昭。

若非谢安、王坦之见桓温病情积重难返,以“九锡锡文需修改”为由,硬生生将他给拖死。

不然司马皇朝,当时就会改姓。

接着,司马遵眼中恨意弥漫:“另外,京师桓氏子弟,应尽皆革职驱逐!”

司马遵是晋元帝司马睿之孙,孝武帝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的从兄,其父司马晞因桓温被贬黜。

因此,他非常憎恨桓氏的人。

每每在朝中遇到桓脩、桓石生、桓谦等桓氏子弟,他都要出言嘲讽几句。

谯王司马尚之也认同司马遵的话,接话道:“附议,昔日若非谢安、王坦之便宜行事,我大晋危矣!如今桓玄欲效仿其父,朝廷需早做打算。”

王恺不着痕迹看了王愉一眼,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乱说话,乱表态。

两人同出太原王氏,与此前被当做替罪羊的王国宝,乃是同父异母亲兄弟,侥幸苟活下来。

赞同司马遵,便会得罪桓氏,不赞同,又得罪司马遵,甚至是司马元显。

而如今多事之秋,桓氏势大,他们不敢冒然得罪,不然桓氏入主,他太原王氏就完蛋。

东晋分别有两个王氏高门: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

琅琊王氏在东晋初大兴,归功于王导的从龙之功。

太原王氏则是在东晋中期兴盛,是因王坦之联合谢安,对抗企图篡位的桓温。

刚坐下的王谧也装作缩头鸟,尽量降低存在感。

他与桓玄私交密切,常有书信往来。

若知道今日是商讨应对桓玄之事,打死他都不会来。

这便是此时东晋政治的格局:各个世家大族之间盘根错节,分篮下注,很难分清谁是谁的人。

只有次门、寒庶子弟,势单力薄,只能孤注一掷站在某一方。

胜,门第拔升。

败,满盘皆输。

谋士张法顺便是寒门出身,他必须站出来,坚定支持司马皇室:“武陵王所言甚是,桓氏子弟身处京师,但凡我等有所举动,必有人密告桓玄,需谨防几人。”

司马元显闻言,有些犹豫。

这些亲信的表现他看在眼里,也明白司马遵、王谧、王恺、张法顺等人心中所想。

可让他现在就驱逐桓氏的人,跟桓玄翻脸,还真不太敢。

此事只能继续搁置,继续观望...

...

谢重离开司马元显西府后,并未去东府,而是返身又回乌衣巷,去了谢混家中。

司马文露接待他。

谢肇已去值守,不在家中,他听从父亲谢琰的叮嘱,调任了著作郎,负责编修国史。

这只是一个六品职位,但胜在属于清职官,乃是次门、寒门打破脑袋,也得不到的职位。

他此前是谢琰的参军,为渎职官。

清职、渎职这种奇葩官别,始于魏晋时期,根源也在士族门阀身上。

此时的浊官是指地位低下、事务冗繁的官职,简而言之就是具体做事的,多由寒门担任。

与之对应的,便是清官。

特点是事少清闲、升迁快,如秘书著作、太子洗马等,此为高门禁肏。

“见过晋陵公主。”谢重一礼。

按辈分,虽说他是司马文露的堂兄,但尊卑礼仪不可废,司马文露为孝武帝之女,谢重必须尊重。

天地君亲师,君可是在亲之前。

司马文露云鬓高盘,尽显人妇气质,她吩咐道:“刘忠,为谢长史看茶。”

“多谢公主。”谢重道谢。

如今作为家中女主人,司马文露使唤谢氏的家奴,已是得心应手。

她自己也带了一些宫女陪嫁,不过这是接待谢氏近亲谢重,老管事刘忠服侍更合适。

“是,夫人!”

刘忠应道,随后提来陶壶,分别为两人沏了一杯茶。

“谢长史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回公主,适才我前往西府,为益寿请功。元显殿下已命王诞到尚书省督办,想必不日便会下诏。”

司马文露原本淡然的表情,瞬间有些惊喜,她还真不知道此事。

谢混在句章大破孙恩,这个她清楚,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但谢琰表请为谢混要官职,是以表折形式上报给司马元显,而司马元显一直压着,除了几个亲信知晓外,外界一概不知。

就连皇后王神爱、皇弟司马德文等人,都不知晓。

谢琰也只是书信告知了谢重,并未与谢肇说。

就这样阴差阳错,居于谢氏宅院的司马文露,作为谢混最亲近之人,居然现在才知晓。

司马文露有些好奇:“有劳谢长史,元显为我夫君拟任何职?”

“都督句章郡诸军事,扬武将军,领句章太守。”

听到谢重这话,此前忧心夫君仕途的司马文露,总算松了口气。

虽然郡太守职位不高,但也看情况,谢混连及第之龄都不到,如此年轻的郡太守,世所罕见。

这可是加军权的地方官,与后世的一市书记类似。

“多谢告知此事。”司马文露说完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见状,谢重识趣地回道:“公主殿下,那臣就不打扰了。”

司马文露微微颔首,恢复端庄模样。

待谢重走后,她起身来到后院厢房,于梳妆台木屉里,取出一个朱红小匣子。

“咔嗒!”轻轻打开。

里面躺着几封书信。

她将最底下那封抽出,只见面上四个遒劲有力的隶书——爱妻亲啟。

正是前几日,谢混命人送回的信。

缓缓翻开,司马文露见到信上的字后,嘴角情不自禁泛起笑容。

“汝思吾...”

这是谢混以悬想手法,写来的。

古代思念一个人,可以委婉的表示——你想我了。

而不是直言——我想你了。

我觉得你想我了,只因,我在想你。

这便是古人的浪漫。

司马文露将信纸缓缓贴于胸前,红唇轻启。

“夫君,我很想你...”

...

三日后,朝廷关于谢混的任命正式下达。

五日后,谢琰于会稽府中放声大笑。

“爹,何事如此高兴?”

刚从谢道韫家中回来的谢峻,进门就听到谢琰笑声。

谢琰将手中诏书递给他,笑眯眯道:“益寿的官职,司马元显应了。”

谢峻闻言,赶紧在衣衫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接过诏书。

诏曰:朕承先祖之顾,致力国泰民安。谢混骁勇善战,功勋卓著,特命其都督句章郡诸军事,封扬武将军,领句章太守,全力剿灭贼寇,钦此!

“三弟居然做了太守!哈哈哈,三弟太厉害了!”

谢峻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如今身上只有建昌侯的爵位,并无官职,当然作为谢氏子弟,随时就能求到官做。

可在怎么求,也求不到军政于一身的郡太守。

“是爹你为三弟求的?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谢峻虽然直率,但士族子弟哪有傻的,只是没心深思罢了,稍一琢磨,便明白是父亲为谢混要的。

“不是为父还能是谁,之前告诉你有什么用,还不如等有结果后,再公之于众。”

谢琰老神在在地解释,丝毫不理会次子的幽怨。

“爹,我可是您亲儿子,怎么是外众...”

“少废话,既然益寿的任命已到,就由你亲自给他送去!”

谢琰把诏书、印信等,一股脑塞给谢峻后,直接出府了。

现在谢混已在三吴站稳,他这个当爹的自然不能落后。

来到城外招兵处。

流民应征的几条列队,犹如长龙一般,一眼望不到尾。

三吴及周边的义兴、临海、永嘉等诸郡,遭受祸乱后,几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尤其是孙恩挟众,沿路烧杀抢掠,填井焚屋,许多士族、民众只能躲到山中避难。

如今,谢混将孙恩逼退在句章附近海岛,这些民众才陆陆续续返回。

谢琰招兵,正好能解决流民生存问题。

只要被征召,就能有吃有穿,还有窝棚住,这些人自然趋之若鹜。

此次本来只招一万人,但谢混明确传讯告知谢琰,得招三万。

再从中挑选一万人,训练成精兵,其余两万人,作为常规部众即可。

谢混以后要代晋,很可能会与北府军对上,为以防万一,他必须要早做准备。

这支闻名于世的军队,可不是那么好战胜的。

北府军之所以能以八万人,力敌苻坚,除却当时的地理环境,战争计谋,前秦兵不集中外。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京口北府兵源本身强悍。

昔日,桓温曾言:京口酒可饮,兵可用。

聚集于京口的乡勇、流民,乃是淮河以北的彭城人侨置,那里地处两国边境,战乱频繁,没点好勇斗狠的性格,根本活不到迁徙。

而且郗鉴归附朝廷后,于京口建立军事重镇,他所率领的流民军,便是放置在京口。

在当时,流民军还有一个别称——乞活军。

从字面意思,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悲凉与残酷,若是深究,那便会揭开人性的黑暗面。

因此,京口之地不管是侨置民众,还是兵卒,皆有凶悍之性。

战场上,打的就是一股狠劲。

狠劲有了,气势也就有了。

而气势,又决定士气——这是克敌制胜的关键。

“方明,招兵情况如何了?”

谢琰边巡视四周,边踱步来到一青年面前。

正如他所想,侄儿谢方明未能扛住复仇诱惑,匆匆告别家中母亲和妹妹后,便赶来郡城。

“见过堂叔,应召的人实在太多,正在加紧筛选甄别。”

这几日将谢方明累的够呛。

流民参差不齐,年老体弱、伤残带病的人,比比皆是,想找出体格正常点的,都十分困难。

此外流民中成分复杂,除了要甄别孙恩信徒、细作外,还要剔除一些山匪、罪犯。

总的算下来,十个来应召的流民,只能招募到两三个士卒。

一些世家大族倒是有派部曲、家奴来,但谢琰明确表示过,不要这些人。

谢方明想了想后,补充:“目前筛选出的,已有一万多人,随着赶来的流民增多,想必很快就能破两万。”

“那些未选中的人,可安排妥当?”谢琰继续问道。

“当然,均已送至相应户籍之处,命当地县衙安置、接济,并按照您的吩咐,每人留了吃食和衣物。另外,那些细作、山匪,也已押去徭役,修筑城防。”

谢方明对堂叔这些做法很是疑惑,护送回去不够,还送吃送穿,简直离谱。

什么时候堂叔变得如此仁德亲民了?

但他谨记临走前母亲的教诲——多思少说,因此,并未询问缘由,都尽职在办。

如果谢琰知道他心中想法,一定会竭力否认。

只因这是谢混千叮万嘱的,说什么能凝聚民心,提升意识形态认同感。

凝聚民心他懂,可这劳什子“意识形态”,他翻遍儒家经学典籍,愣是没找到出处。

学富五车的谢琰,第一次对自身学识储备,产生了怀疑。

他不禁自语:“何谓意识形态?”

谢方明:???

...

“报长史,建昌侯来见!”小吏来报。

正在巡查军士的谢混,稍微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二哥谢峻。

“让他过来吧。”

“是!”

随口安排后,谢混又继续巡视。

除开军队训练、城防布守、军需粮草,以及政策政令下达外,郡城中的所有繁琐政务,包括税赋、徭役、稽查、船运、农事、水利等等,谢混全部甩给了刘穆之。

除非特别重要的事,他一律不管。

而刘穆之也不负所托,事无巨细,皆盘条理顺。

身为牛马的刘穆之,心中感动不已。

如今句章有谢混镇守,谢琰很放心,于是将袁崧指派回了吴郡,桓宝也被派去了海盐,协助海盐令鲍陋驻防。

相当于刘穆之在句章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主上如此信任,他暗自告诫自己——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二哥今日怎有闲暇来句章?”谢峻进来后,谢混主动招呼。

“哈哈,三弟,大喜事。朝廷给你任命了!”旋即谢峻将诏书、印信拿出来,并告知了职务。

谢混也有些意外,司马元显居然如此舍得,这相当于割皇室的肉啊。

不过,想到司马元显乃扬州刺史,他便释然了。

谁上谁下,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