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五一,女儿女婿要带我去旅游。我问女儿去哪里?女儿说:去银川,叫你坐坐飞机。我妈坐过飞机,你没有坐过。
我来到这个世界七十年,真的没有坐过飞机。但我看过飞机。我和妻刚刚退休后,到首都机场的生活区来玩。那时妻的弟弟在这里开饭店,我们在这里住了两天。那天下午,妻兴冲冲地拉着我去看飞机。我们两个步行七八里路,到首都机场去。出了生活区,我们沿着通向机场的油漆路,一直往前走,我们走得很快,也不断地停下来,欣赏路边的树,欣赏路边的草和花。妻还和我兴致勃勃地跑到道沟里,掐了几朵花。太高兴了,妻拿着那些花跑了几十米,把一朵花叼在嘴里。快到机场的时候,妻很兴奋,我也很兴奋。在离机场几百米的地方,有一个高架桥,我们穿过那个桥,走上了通向机场的那段路,路是新铺的,宽宽的,平平的,油漆黑黑的,亮亮的,发着光。路边的草也特别绿,花也特别多。我们心里也像铺满了绿绿的草,长满了鲜艳的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妻说:看到飞机了吗?我说:看到了,那架飞机在机场上空飞。妻和我一样,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飞机,停了一下脚步,抬起头,举手放在眼眉上,遮住太阳,张着嘴,神情专注地望着飞机在机场上空缓缓飞行。我们走进了机场,看到一架飞机降落下来。我拉着妻飞一样地往前跑。哎呀呀,我们看到飞机在滑行道上跑了。我们长时间注视着,第一次知道,飞机降落是这个样子的。
现在,我问女儿:坐飞机和坐火车是不是一样?女儿说不一样。我说:有什么不一样?女儿说:坐坐你就知道了。
4月30日下午,我去坐飞机。飞机4点起飞。3点前,我和女儿、女婿、外孙女就到了首都机场。进机场休息室,大包小包,拿在手里的外套等,全放在一个个塑料盒里,接收检查。手机也得放进去。冲电宝更是不让带的。去机场前多亏女儿告诉我不能带充电宝,我就没有带,要是带了就没收了。再就是人身检查。我站在检验台上,挺直腰板,两手下垂,脖子也挺得笔直,就像个温顺的小羊。检查员拿着探棒,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探了一个遍,还要亲手摸一遍,屁股、肚子都要摸一摸。摸到我衣兜里一盒鼻炎膏,问:这是什么?我说:药。他说:拿出来,打开,我闻闻。确定没有问题,才还给我。我手里拿着半瓶矿泉水,他说:这是什么?我说:水。他说:打开,你喝一口。我就老老实实地喝一口。他说:好,过去吧。我才能过去。
三点半排队进了登机口,一个专门接送的汽车,早就等在这里。我们爬上车,车上没有坐位,一只手紧紧拽住车上横铁棍的环,以防车晃动时摔倒。车到飞机前,我们沿着阶梯,蹬上飞机。飞机上,漂亮的空姐,查票,微笑,挥手,说:您好,往前走,您是右边的位子,在那儿。
乘客在位子坐好,空姐的播音就响了: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你乘坐中国国际航空公司航班Flight由BJ前往银川。本次航班预计空中飞行时间是1小时40分钟,飞机很快就要起飞了,现在有客舱乘务员进行安全检查。请您坐好,系好安全带,收起座椅靠背和小桌板。请您关闭手机,并确认您的手提物品是否妥善安放在头顶上方的行李架内或座椅下方。如果您需要任何帮助,请通知空服人员。我们将竭诚为您提供及时周到的服务。谢谢。
话音刚落,飞机就慢慢滑行,缓缓起飞了。
这个时候,我似乎觉得妻也坐在机舱里。妻在和我说话。
妻说:看到了吗?地下的草、花、树,地下的平房大楼,地下的汽车,地下的公路,地下的街道,地下的河流,都慢慢变小了。
我说:是。
妻说:你再看,刚才看到的,现在还有吗?
我说:没有了,没有了。
妻说:飞机穿过云层了,你又看到什么了?
我说:看到了家,看到了咱的家。
妻说:什么家呀?这是云,白色的云,蓝色的云,灰色的云。
我说:我还是看到了家,咱们的家。那白色的云,不就是小时候咱们在大街上,堆雪人扔雪球的雪吗?咱们坐在那一堆堆的雪前,耍啊,蹦啊,跳啊,闹啊,把那雪甩到对方的脸上,砸到对方的胸上。我记得,大雪后的那个早晨,我和爸爸娘在自家的小院子里扫雪,也堆起一堆堆这样的雪。那蓝色的云,不就是咱家村前的那道小河吗?咱家小河的水,蓝蓝的,静静的,平平的,和这蓝色的云一样呀。那灰色的云,不就是咱的小乡村里那条平平的土街吗?不就是咱们在景县县城、高碑店市、BJ市住的时候,那条平平的用油漆和石子铺就的大街吗?这灰色的云,和咱家的街道一样呀。咱们的家,童年的,青年的,壮年的,还有老年退休后的家,多么美啊,和这云一样美啊。
妻说:在飞机上空,你又看到了什么?
我说:锅。
妻说:什么锅呀,这是云层上面的高空。
我说:是锅,蓝色的大锅。从小,爷爷、奶奶就拉着我的小手说过:天就是一口大锅。爸爸、娘也摸着我的头说过:到了晚上,这口大锅能遮住太阳,这锅就变成黑的了。不过,在飞机上,看到的锅,和在地下看到的锅,真的不一样。地下看到的锅,没有这么蓝。
我这样说着,似乎听不到妻再说话了。抬头看看前面,回头看看后面,满机舱的人,有大人,有孩子。孩子是一张张生动的幼稚可爱的脸,大人也都是一张张生机勃勃,像花一样绽放,像绿树一样昂扬的脸。没有妻的影子,也没有一个像我这样超过六七十岁年龄的人。这时候,就觉得有点晕,想吐。
可是,我没有吐出来。女儿却拿过飞机上的清洁袋,放到嘴边,一张嘴,就吐了半袋。身边的一个乘客,把自己的清洁袋递给女儿。正在难受的女儿,不能说声谢谢,向那位好心人轻轻地一笑。我知道,坐飞机和坐汽车一样,心情不好,才会晕车,才会呕吐。女儿应该和我一样,想起了她妈。她一定想起了,那次她和她妈、外孙女三个人坐飞机去三亚。那是她妈第一次坐飞机,也是最后一次坐飞机。她一定想到了,她和她妈上下飞机,一左一右,领着外孙女的小手。她一定想到了,她和她妈一起领着外孙女游玩的情景。她一定想到了,外孙女抱着她妈的头,亲着她妈的脸。
下了飞机,我们先住在了西夏区影城酒店的漫葡天沐养颜温泉酒店。这影城酒店,不光叫你住得舒服,吃得甜美,最重要的是叫你玩得开心。这酒店好大,真的像个城,它不光是影城,还是戏城。一个院子,多个戏台,要轮番上演,他们叫换景。那个导演,骑着骆驼,挥舞着胳膊,大声叫着,唱着:再---换---一---个---景---吆!每一个字音都拉得很长。最后两个字音,不光拉得更长,还发颤、拔高、拐了一道道弯。到了晚上,空中地上,灯火辉煌,烟花在空中爆出奇异的绚丽的光,飞人在空中演出西夏人的恋爱故事。戏台上的《灵州会盟》,戏院里98元一张票的《贺兰山盛典》,让那些欢呼叫好的游人,腆着脸,眯着眼,都像喝了一碗最美的酒,被古人的心,化了,被古人的情,醉了,醉倒在那温馨的梦里了。我也醉了。
我想到妻。妻的魂魄就在我的身边。她抓住我的手,扶住我的腰,温热的脸和下巴,靠在我的肩上,微微笑着。她也醉了,醉倒在这温馨的梦里了。
这个晚上,在梦里,我还给妻说着看景点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在酒店吃过免费的自助餐,去的第一个景点是镇北堡西部影城。这影城距离YC市区大约35公里。我们是租车去的。这里有老银川一条街、清城、明城,有《大话西游》的经典场景:盘丝洞、牛府、紫霞仙子的后花园,有《红高粱》的酿酒作坊。这里已经拍过100多部电影。前来游玩的人远远超过了那些著名的景点。我感叹那个著名的大文人张贤亮,咋会有这样的奇思妙想,把文化当做一种产业,做得这样有声有色。这样的能人应该永生,可惜他2014年就去世了,有亿万资产的超级能人,也会离开这个世界,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
就像我妻一样。妻把我们未来的生活规划得那么美,也筹备得那么好。我们在一个最适合养老的城市,有自己宽敞的阔气的楼房,有那么高的退休金,有那么美的环境,又有懂孝敬非常优秀的孩子。往前,就要没有给女儿看孩子的任务了,只剩下快乐地玩,快乐得享受人生,享受美好的生活。从前盼着好日子,天天为了未来的好日子,拼搏啊,奋斗啊。好日子真的来了,她却走了,走得那么匆忙,走得叫人不可思议。
第三天,我们去了贺兰山。这贺兰山是中国北方的一条山脉,又称为贺兰山系,位于河南、宁夏、内蒙古和SX省的交界处。据传说,贺兰山的形成与一个美丽的女神有关。相传,在很久以前,世界上存在着一位美丽的女神,她的名字叫做万顷波涛。因为她长得非常美丽,许多神仙都向她求爱,但是万顷波涛却一直没有找到真爱。有一天,一个名叫青阳的神仙来到了她的身边,他看到万顷波涛的美貌,立刻爱上了她。青阳的人品特别好,万顷波涛也很快地爱上了他。可是,一位名叫帝尧的神仙也喜欢上了万顷波涛。他不断地用各种方法让万顷波涛离开青阳,跟他在一起。但是,万顷波涛只爱青阳一个人,坚决不肯离开他。于是,帝尧生气了。他升起门前的山石,制造出一个高大的、险峻的山峰,将万顷波涛和青阳隔开。这个山峰便是贺兰山。然而,万顷波涛的爱却不会改变。日复一日,她的泪水不断地流,最终将贺兰山洗刷得更为峻险。这就是为什么贺兰山常年有如波浪一般的形态。后来,万顷波涛停不下来的泪水最终化作人间的江河,一直流向远方,直到变成现在的黄河。
现在,我们买了票,坐上车,在深深的山沟里,在山脚下,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向可以爬山的景点行进。透过车窗,陡峭的山崖,怪状的石头,在山崖上的石缝里顽强生长着的青青的草和绿绿的树,映入眼帘。
外孙女突然叫了一声:“看,岩羊!”
我们看到了一只岩羊在山崖上跳,像只燕子一样飞。听说岩羊有四只特别的蹄子,能贴合岩石表面并抵抗冲击,被誉为天然登山鞋,跳跃高度可达两三米,从高处跃下可达十米,重心低稳,可在七十度陡坡上行走。看来这些都是真的。
来到景点处,我们走了一条不太平的上山的路,路上没有行人。不到中途,看到前面一个亭子。亭子的平台上站着一个人。这人穿着一身整洁的蓝衣服。我说:咱也到那个亭子上休息一会儿。
走进那个亭子,才知道这个人不是游人,而是专业的工作人员。他指了指旁边用木板铺的,一层层台阶的平整的路,说:你们要走这条路。我们这才知道走错了路。
这时候。又过来一个游人,蓝衣服也让他走这条路。
他说:我是登山高手,要沿着这条陡峭的路爬上去。
蓝衣服说:不行。
高手说:我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不相信我的体能和技能吗?
蓝衣服说:相信。但你不能走这条险路。这里是旅游区,我站在这儿,不让任何人走这条险路,是我的工作,是我的职责。万一有人从这儿上去,出了问题,整个景点都会关闭,我也会丟了饭碗子。这么好的饭碗子,来得不易,我可不愿丟了。
高手说:我不会有危险。
蓝衣服说:你个人的危险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整个景点的安全,走这条安全的路吧。
高手就乖乖地和我们一样走上了那条平板的路。
从这个亭子到平板路,仅仅十几米。但这十几米并不好走。
蓝衣服说:我送你们下去吧。
我说:不用。
我们还是自己扶着石壁,拽住树棵子,缓缓走了下去,上了这条安全的路。
沿着木板的台阶向上爬,就轻松多了。
再往前走,就看到了岳飞的《满江红.写怀》: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我感受到了古人那种精忠报国的情怀和抱负,就像这座贺兰山一样雄伟,一样高远。
刚到山顶,女儿就拽住我的胳膊跑:“爸,快,快,十二点高空峡谷走钢丝就要开始了。”
我跟着女儿跑到那个峡谷旁,看到一条几百米长的钢丝绳,横跨峡谷,距离下方的深谷三四十层楼的高度。我站在峡谷旁边的亭子上,后背依着这个白白的大柱子,双手放到屁股上面,轻摸着柱子,后脑勺贴在柱子上,轻轻的凉风吹过我的怀,轻拂着我的脸,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站在钢丝绳一端的几个孩子。一个男孩子骑着自行车沿着钢丝,缓缓走到峡谷的正中间,站下来,在自行车上做了几个倒立的动作,又像睡着了一样躺在自行车上。另一个男孩子骑着摩托过来了。骑自行车的孩子坐起来,两个人凑到一起,紧紧地拥抱。一个女孩,手持一根长长的标杆,顺着钢丝一步步走过来,走到中间,标杆放在钢丝绳上,顺着钢丝躺平,突然站起,标杆放腰间,一个极像失手的动作,身子飞落钢丝绳下,双手又抓住了钢丝绳,翻身坐起。三个人再缓缓走回去。在场的游客惊呼声、掌声响起。
我想:妻要是在,能看到这样的场面该是多么好啊。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叫好。这声音像极了妻,我回头,看到了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上衣,头上一顶蓝色的遮阳帽,挎着一个蓝色的挎包,微笑地看着我。分明就是妻。我不是乱说。我真的看到了亲爱的妻。我想抱一抱她,我想拉一下她的手,我想摸一下她的脸。可是我还没有拉到她的手,还没有摸到她的脸,更没有抱一抱她。她却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拉得我好紧好紧,那手还是那么温温柔柔的。她突然松开我的手,双手捧着我的脸,轻轻地揉。我擦了擦眼睛,仔细看看她。她的脸,圆圆的,透着粉红,挂着微笑,不再是走时那张发黄的脸。她的眼睛充满了快活,不再是走时那双流泪的眼睛。她又突然伸开双臂,拥抱着我。但她却不张口说话。我想和她说说话,可是突然发现没有了她的影子。我抬头看看远处,远处没有一个人影,只是一道道婉延起伏的大山。我抬头看看空中,好像有个影子在天上飞。那是云吗?不是云。那应该是妻的影子,她确实是妻的影子。她穿的那件粉红色的上衣,肩膀上挎的那个蓝色的挎包,依然那么清晰。她的脚下才是云,那是一片奇特的云,能载着她飞起来的云。她和那片云越飞越高,影子也越来越小。像小鸟一样小。那影子好像生出了翅膀,真的成了一只小鸟。我听到了她暖心的叫声,咂啊咂的。那是不停地絮絮叨叨地透彻心扉的叫声,她带着这温暖的叫声,不停地舒展着翅膀,不断回头,不断张望,拔了一个高,飞向蓝天,飞向浩瀚的宇宙。我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了,看不到了。我在心里叫着:亲爱的妻,回来吧,回来吧,跟我回家啊,回家啊!
我们费力地蹬上这么高的山顶,本应该多看几处景,外孙女却说累了,只能遗憾得走下山。
下午,我们看了贺兰山岩画,先是看了岩画室的展览,就坐缆车去了山谷,亲自目睹了生活在这里的3000年至1万年前的岩画。自古以来,这里是我国北方少数民族的栖息地。匈奴、鲜卑、突厥、敕勒、党项等多个游牧民族部落相继生活在这里。古人已去,他们的光彩还在这岩画上闪烁。他们放牧、狩猎、祭祀、征战、舞蹈的生活,还在这岩画上绽放。历经几千年上万年的风吹雨打,他们的风骨犹存。那个大的石壁密密麻麻画满了岩画。那个太阳神,刻在离地面40米处的陡峭石壁上。整个图案面部呈圆形,重环双眼,长睫毛,炯炯有神,威武庄严,头部的放射形线条,栩栩如生。这是古代游牧民族心目中的神。也是当今贺兰山的老百姓崇拜的神哇。
峡谷中,风很大,天很冷。我们一边走一边看。女儿怕我冷,搂着我走。我不叫她搂着,可她却调皮地说:爸爸,我冷,取取暖。几岁的外孙女也过来,说:我也冷,取取暖。我知道,外孙女不是怕我冷,也不是真的取暖,是纯真的可爱的调皮。她拽着我的胳膊,打着滴啦摽,每一步都要叫我拖着她走哇。
傍晚,我们走进贺兰山岩画遗址公园内的韩美林艺术馆。在这里,各类异彩纷呈的艺术品,正在向人们讲述当代艺术大师韩美林飞扬的才情、洒脱的心度,以及他继古开今的艺术追求。艺术的成功,可能真的有一把打开心灵的钥匙。韩美林说过:是贺兰山成全了我,给了我一把探索艺术的钥匙,所以我感谢贺兰山岩画,我感觉自己找到了艺术的家,中华民族的根在这里。韩美林说过:每个人在做学问的时候,都会走到十字路口,百尺竿头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是在这个十字路口上,来到了贺兰山,找到了自己的出路。
看完了韩美林的艺术馆,天色已晚,女儿女婿两个人在手机上联系出租车,半个小时才有人接单。
第四天,吃过早饭,我们看了西夏博物馆后,先坐汽车去看西夏第一个皇帝李元昊的墓地,再看李元昊他爹他爷爷的墓地,又坐马车过去,看了李元昊儿子的墓地。这马车,拉车的马是做样子的,实际是敞篷的电车。我亲眼看到,一辆车没有电了,只能真的靠马拉啦。那匹马大汗淋漓,费了好大劲,才走到一个电桩去充电。一车的游人,不能等充电,只得换了车。折腾了一天,就看了四个近20米高的大坟。
那个最高的坟里的李元昊,1032年,父亲死后,继承王位。1038年,李元昊废除唐朝所赐李姓,宣布称帝,国号大夏,史称西夏。李元昊的舅舅卫慕山喜,觉得自己的姐姐是皇太后,女儿又是皇后,他的家族势力,已经超越了皇帝,便产生了篡位的念头,和他的族人一起,密谋杀害李元昊,夺取西夏的统治权。密谋败露,反被李元昊杀死。李元昊将卫慕氏一族全都绑上石头沉进河里,皇后因怀孕暂免死,后来仍被处死。李元昊又走进母亲卫慕氏的寝宫,递给母亲一杯毒酒,痛苦流涕,向母亲诉说卫慕家族的滔天大罪。他说:没有母亲的帮助,舅舅不敢密谋造反,国法无法宽恕,请母亲自尽。他说:自古忠孝难两全,国法大于家事,请母亲见凉。母亲卫慕氏流着泪,喝下了这杯毒酒,说:我的儿啊,你也会不得好死。果然,到了太子大婚那天,李元昊被这位美丽绝伦的太子妃所吸引,指着太子妃直接对太子说:从今天开始,她就是你的母后。太子无言,诺诺而退。而西夏的国相,作为李元昊的妃子没藏氏的哥哥,趁机挑拨离间,唆使太子发动政变,弑父夺位。1048年1月19日,李元昊酒醉后,太子挥剑入宫,叫道:还我妻来,一刀刺去。李元昊急忙躲避,头向后仰,被削去鼻子,失血过多而死,享年46岁。这本来就是一场借刀杀人的阴谋。太子在弑父后,就被国相以弑君之罪逮捕并杀害。同时被杀的,还有太子的母亲野利皇后。国相则将不到一岁的外甥,也就是李元昊和妃子没藏氏的儿子谅祚,扶上了皇位,自己成了权倾朝野之人。可惜这个小皇帝,21岁就去世了。西夏王朝从1038年李元昊称帝,至1227年被蒙古灭亡,共历经10位皇帝,存在189年。如今这些大坟周围,荒草萋萋,一片荒凉,其他建筑全无。
这些西夏皇帝的大坟,让我想到妻的坟。我想到,我和女儿、女婿、外孙女,妻的弟弟、妹妹、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那天送她回老家安葬,一路上,我和女儿轮流抱着她的骨灰一直没有松手。快到家,下了高速,我亲爱的侄子、孙子们一大队的车排在公路边,一大队的人,默默地站在高速路口,接她回家。黑黑的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月亮躲到云彩里,偷偷地哭泣去了,月亮的泪水,化成了江河。涛涛的江河,把所有的星星淹没了。江河的水,流干了,星星出来了,月亮没有出来,月亮叫天狗吃掉了。我从内心里呼叫着:天狗啊,还我月亮,还我亲爱的妻啊。起风了,带着寒气的春风吹过来,拂着我的脸,扑进我的怀。我看着迎接我妻的亲人们,我的心,化成了热热的泪,一滴滴从胸膛里滴下来。妻躺在我的怀里,她的心,应该和我一样,也化做了温馨的泪吧。亲爱的妻啊,你回来了,回到咱的家了。亲爱的妻啊,看到了吗?咱的亲人们,都站在这里,恭敬地迎接你回家呀!我想到,那天妻入土,入土前,乡亲们给她磕头,亲朋好友给她磕头,我也跪在地下,给她深深磕了几个头,最后一个头磕到地下,长时间没有抬起来,妻的小妹拉起我。我流着泪,在心里说:亲爱的妻,一路走好啊!按乡下的老礼,不叫我去坟上送她。我只能看着我的亲人们去送她。我默默地走到公路边,模模糊糊地,远远地望着人们一锨锨把她埋在地下,那个坟越来越高,可我离得太远,看不清她的坟。没有看清她的坟,就放不下心。晚上,我和女儿女婿睡在侄子的老宅上。我睁着大眼睡不着,满眼都是妻的影子。那天,离家时,我才去了她的坟前,亲眼看了那个坟。坟高高的,整个坟上铺满了花圈。我瞅着这个大坟,默默地说:亲爱的妻,你就安心地睡在这里吧,你要是想我了,就给我拖梦啊。缺什么,用什么,在梦里告诉我,我和女儿都会给你送过来。每年的清明节,我和女儿都会来看你。生前,你说过:女儿太忙,我走后,不愿给女儿添麻烦。你说过:我的骨灰埋在老家,女儿在BJ上班,这么远的路,再来看我,再来上坟,多麻烦呀。亲爱的妻,女儿没有时间,我有的是时间,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现在,女儿站在西夏皇帝的坟前,神情呆滞,她应该像我一样,受到了刺激。她一定像我一样想起了她妈的坟。
晚上,我们回到酒店旁,逛了两个小时的夜市。这夜市,就是一个长长的走廊,两边都是丰盛的,各具特色的小吃。彩色的灯光下,映照着一张张贪吃的游人的脸,比肩接踵的游人,像蚂蚁一样稠密,像羊群一样拥挤,整个夜市的人,就像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河。我们一会吃点这个,一会吃点那个。女儿女婿的手机里,好像有花不完的钱,不停地扫着一个个微信码、一个个支付宝码,没有丝毫的犹豫。想吃啥,就买啥。他们花的自己的钱,好像不是辛辛苦苦挣来的,而是大风刮来的。好像那钱花出去,大风还会刮来。我就跟着享尽了口福。
这让我想起,几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和妻抱着外孙女在BJ逛夜市,在那个夜市里走了几个来回。外孙女说:姥姥我吃这个。妻说:好,姥姥给你买。外孙女说:姥姥,我吃那个。妻说:好,姥姥给你买。外孙女一会骑着我的肩,一会趴在妻温暖的怀里,吃了那么多好吃的。妻看着外孙女吃得高兴,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我好像看到,妻的心里,也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粉的,红的,蓝的,紫的,一朵比一朵鲜艳。那花,能从她的心里飞出来,从她的嘴里飞出来,又在空中形成一片花的海洋。可是,亲爱的妻,我饿得肚子都咕咕地响了,你的肚子也应该响了吧。我说:咱也买一点,解解口馋。妻说:再看看吧。可是看来看去,我们没有买一口吃的。
这也让我想起,2023年的十月一,女儿女婿带着外孙女去外地旅游,我们两个人留在BJ玩。那天晚上我们在天安门广场看降旗仪式。妻挤进那么多人的头里去录像。妻举着手机,高挺着原本僵硬的脊背,那双昏花的眼睛紧紧盯着手机的镜头,风吹动着她刚刚染过的黑发。她一边录,一边眯着眼睛笑。看完降旗仪式,我们去前门玩。前门的夜景真的美,比这里的夜景要美上一千倍,一万倍。我们两个老家伙,不停地拍照,在那么美的夜景下,我们拍下了不知道多少照片。妻还是停不下来,她说:你站在正阳门前,我再给你拍个照。我就站好。她说:别绷着脸,笑一笑。我就笑。她说:侧侧身。我就侧身。她说:摆摆头。我就摆头。她拍了一张又一张。我说:饿了,咱吃点东西吧。前门的夜市好吃的太多了。我们把夜市好吃的东西看了一个遍。觉得什么都好吃,什么都想吃。可总觉得那些东西太贵了。有个摊的肉馅饼太想吃了,那么多的人排队,已经排了十几米,人们还在排。扑鼻的香味馋得我咕喽呱啦咽吐沫。我说:咱买两个尝尝吧。妻说:三十元一个,太贵了,咱再看看。我们又转了一圈,又发现一个卖肉馅饼的,十五元一个。妻说:咱买这个吧。我们终于买下两个肉馅饼,我吃得满嘴流油,那个香呀。灿烂的灯光下,妻吃得更香。她一边吃,一边从衣兜里拿出白色的手绢,在下巴下接着从嘴里流出来的油。在那么美的夜景下,她穿着那个粉红色的外套,背着那个蓝色的小挎包,幸福得像二十岁的年轻姑娘一样。五颜六色的灯光,映着她的脸。一片红,一片粉,一片紫,红里透着粉,粉里透着紫。我问她:好吃吗?她说:好吃。我说:咱没买三十元的,三十元的肯定会更好吃。妻说:下次吧,下次咱吃三十元的。可是妻一直到走,也再没有吃上那个三十元的肉馅饼啊。
第五天,我们选了个离皇沙古渡近的酒店,放下行李箱,就租车去了黄沙古渡。这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但我们的兴趣没减。女儿、女婿和外孙女坐上了沙海冲浪车。我也想坐。工作人员说:超过六十的就不要坐了。我只得看着他们飞下了那个高高的沙坡,在沙地里狂奔。外孙女又坐过山车,一圈圈地飞转着。她尽情地玩挖掘机、骑骆驼,也和我们一样,连滾带爬地在沙坡上滑下。最后我们一起坐羊皮筏子。这羊皮筏子,就是自古以来,人们用羊皮做成的一个个封闭的气囊,拴在木筏子下面。我们坐在羊皮筏子上,顺水漂向远方。我们看着浑浊的黄河水哗啦啦地流着,感受到了古人生活的美。我们的先人,几千年几万年前,就是这样生活着,一代一代地繁衍生息,人类才一步步走到今天。我把手放到女儿的肩上。女儿大叫:别碰我,我害怕。黄河宽,水很深,流不急,很安全。我知道,女儿是怕我不高兴,逗我玩的。外孙女却信以为真,说:妈,这么没出息,这么胆小。她还故意伸手晃动女儿的肩,女儿就更大声地叫。外孙女就大声地笑。
看到外孙女这么开心,我想起,那年疫情前的一个暑假,她姥姥带她回到我们景县老家玩了一个多月的情景:
白天,我们经常领着外孙女到景州塔下去玩。在景县家属院到景州塔下的路上,外孙女一手拉着我的手,一手拉着她姥姥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她腆着脸说:姥姥,从这儿到塔下有多远?姥姥说:不远。她说:姥姥,不远是多远。姥姥说:出了这个大门,往前走,拐一个弯,再拐几个弯就到了。她说:姥姥,给我手机。姥姥说:要手机干什么?她说:姥姥:我导航,你们跟着我走就行。她拿过姥姥的手机,点上步行,选上景州塔,手机就告诉:直行100米,往右拐,直行300米,往左拐,直行500米,往右拐,直行300米,就到目的地了。她一边导航,一边跑。对景县,她不熟,什么都新鲜,跑一段路,就玩一会,这儿瞅瞅,那儿瞧瞧,一会儿问这,一会问那。快到塔下,她说:姥姥,我累了,抱我。姥姥说:叫你姥爷抱。她说:不,就叫姥姥抱。姥姥抱起她。她调皮地在姥姥的脸上亲一口。姥姥就笑得脸上开了花。看到景州塔下有蹦蹦跳,很多孩子在那个用气吹起来的像房子又像塔的东西上,蹦蹦跳跳,跑上滑下。她说:姥姥,我要去玩那个。姥姥说:去玩吧。姥姥从那个蓝色的小挎包里,拿出20元钱,交给人家。她就爬到上面,一会跑,一会蹦。一会跑上,一会滑下。她姥姥怕她摔着,围着那个气蹦,跟着外孙女,一圈圈地跑,看着她亲爱的外孙女笑,她也跟着哈哈笑,听着她亲爱的外孙女叫,她也跟着大声叫。现在回想起妻那围着外孙女奔跑的姿态,就想起小时我们十几个孩子围成一圈玩丢布包。妻就像那个摸到自己屁股下有一个布包,拾起布包,拼命追赶丢布包的那个顽皮的孩子的人。
晚上,我们走下自己的大楼。在景县中学的家属院里,最北排的大楼前,明亮的月光下,外孙女蹬着脚踏车,在那个光滑的石灰铺成的平平的场地上,一圈圈地转。她不是一个人转。她说:姥爷在我前面跑,我在后面追,姥姥也跑,在后面追我。三个人吱吱呀呀地叫声,把平静的水一样的院子,掀起了一阵阵的波涛。她突然扔下脚踏车,抓住我和她姥姥的手说:咱们玩老鹰抓小鸡。姥姥说:谁是小鸡?她说:姥爷是小鸡。姥姥说:谁是老鹰?她说:我是老鹰。姥姥说:我呢?她说:姥姥是保护小鸡的人。她姥姥站在中间,张开双臂,跳起双脚,吼嗜吼嗜地保护我,驱赶着她。她突然从姥姥裤裆下钻过去,抓住了我。她是胜利者,就大笑。就蹦高。再变换角色,她是小鸡,我是老鹰。我从她姥姥右面佯攻,突然从左边跑过去,给她姥姥一个防不胜防,一把抓住了她。她就咧嘴哭。她姥姥就抱起她:这个不算,这个不算,你姥爷偷袭,不算,不算。再从来。从来,我抓不到她,她才乐得心里开花。她姥姥对外孙女说:今天月亮圆不圆?她说:圆。她姥姥说:你站在这儿,看着月亮,说一句诗。她说:月亮圆圆挂天上,姥姥微笑站地下。姥姥说:给满分。她又跳,一边跳一边拍手。妻眯着眼,微笑着瞅着外孙女。那眼神里,好像外孙女就是一个神奇的宝贝,这宝贝,生在她心里,飞在她的梦里。
我又想起,我们刚到高碑店的那个暑假,妻带外孙女到高碑店。外孙女说:姥姥,我要去游泳。妻竟然一次买了300元的卡,她要带她的外孙女,接几天游一次。外孙女第一次游泳,妻给外孙女挂上救生圈,我陪外孙女下去游。妻说:要在浅水的地方游,你要看好她。我说:放心。妻还是不放心。在岸上,我和外孙女游到哪儿,妻就往哪个方向跑。游着游着,外孙女突然蹬了我一脚,把我踹到远处去,自己往深水里游去。妻大叫:快,快,跟着她,把她拽回来。刚把外孙女拽回来,外孙女又蹬了我一脚,把我踹到离她几米远的地方,自己又游向深水。妻又叫:快,快,危险,一边叫,一边跑,那架势,就要跳进水里来。我再扑腾扑腾地过去,拽过她来。外孙女玩够了,上了岸。妻双手抱住一身水的外孙女:哎呀呀,我的小宝贝,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啊。她的额顶着外孙女的额,亲了一次又一次。她的唇吻着外孙女的脸,吻了一次又一次。可是过了几天,疫情来了。游泳池封馆。本想疫情过去,再带外孙女来玩。可是疫情过了,还没等到带外孙女到高碑店来游泳,妻却走了。
妻真的走了吗?她没有。她就是毛阿敏唱的那个《篱笆墙的影子》。那影子,总是那么真实地跟随着我们。那双朴实辛劳的,有些发黄的手,那对慈爱温馨,脉脉含情的眼睛,那张微笑的,纯朴方正的,满是皱纹的脸,那颗跳动的,鲜活的,家里大事小事通通包揽的,极其细密的心,像一根根柔情的长长的细丝,紧紧地牵挂着我们。不论我们走到哪里,都会看到她的影子。现在我又觉得妻就在我的身边,我拉着她的手,抚摸着她的脸,轻轻地哼唱着: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哟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山也还是那座山哟
梁也还是那道梁
碾子是碾子,缸是缸哟
爹是爹来娘是娘
麻油灯呵还吱吱地响
点的还是那么丁点亮
哦,哦,只有那篱笆墙影子咋那么长
只有那篱笆墙影子咋那么长
还有那看家的狗叫的叫的叫的叫的咋就这么狂
星星咋不像那颗星星哟
月亮也不像那个月亮
河也不是那条河哟
房也不是那座房
骡子下了个小马驹哟
乌鸡变成了彩凤凰
麻油灯呵断了油
山村的夜晚咋就这么亮
哦,哦,只有那篱笆墙影子还那么长
只有那篱笆墙影子还那么长
在那墙上边爬满了爬满了豆角秧
…………
刘宪华写于2025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