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
世人都道李司簿不似其父重情,寒面冷心,似天上客,
她无言,只看向院中白梅。
——题记
(以下多为第一视角展开)
Charpter1梅
小时候的雪天,喜欢在院子踱步,踏雪留痕,再踮起脚数被雪覆盖的梅骨朵儿,
一朵,两朵……含苞待放,凝霜浴雪,
嗅不见梅花冷香,却总能瞧见一个高瘦的身影行近,
然后披风徐徐落在肩上,将我裹个严严实实,像个白色的糯米团儿。
回忆尤为清晰,如絮飞雪中,小小的我指着庭前梅树道,
“阿爹,我喜欢梅花。我要做像寒梅一样有气节的君子。”
那时父亲总会用大大的手掌包裹住我的小手,暖意一点一滴渗入掌心,
他的笑容厚实而温暖,“好,那爹也一定会给明瑟立个好榜样的。
寒梅香自冻天腊月,我们小明瑟也要耐得住性子,经得起磨砺,才能开得清气满园。”
那时的我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发誓定要比阿爹做的还好,将来同阿爹一道治国齐家平天下,绝不辱李家门楣。
稚童少不知事,纵然心比天高,何尝当真明白那么多人间的颠沛曲折。
只是阿爹欣慰的眼神似乎让人备受鼓舞,仿佛连带着院里的风霜也不觉冷了,刺辣的风中,隐隐梅香宛转而至。
后来等我再长大些,阿爹在家中一个小院子里种起了粉紫色的蔷薇花,也试着教我如何播种和给小花浇水施肥。
他问我——等夏日蔷薇满院时摘几朵让小姑姑教我染蔻丹如何。
那时的我有点抗拒着说自己不喜欢种蔷薇,只要看顾着庭前的白梅便好,
寻常,清净,简单。
院里那么多花木,唯有那株白梅,因为除了施肥便不大需要照料,至今仍觉着是年年岁岁相似。
而蔷薇,粉紫色的小花大多春夏开而秋冬谢,在花期便被府里的女娘们折断做了蔻丹,
亦或是成片的零落在风雨里,瞧着太凄艳。
除了在伤春悲秋的故事里放纵些许情思,我自小本能抗拒美丽而凄迷的事物。
所以当时阿爹问我缘由时,我也答不上所以然来,只能踮起脚拉住他的手臂,胡搅蛮缠道,
“因为蔷薇是会枯萎的,而白梅不会。”
阿爹却也没有像夫子一样和我一本正经论理,他告诉我——
种花就要接受它可能会夭折、亦终将枯萎的宿命。
如果想要院子里一年四季花团锦簇,就要定期播下新的种子或花苗,移去不适合的,这样才会欣欣向荣。
现在想来,其实当时的我并不明白阿爹所言的真正含义。
而今夕,亦无可验证。
宿命……
谈到宿命这个词,我向来是不信的。
幼时有个道士被叔伯请来看风水,瞧见我时,说我太瘦了,瞧着命里是寡德无福,有克家族。
阿爹却替我辩驳,他说“小女身量瘦削,但却是玉壶比心,机敏通透。
陛下前些时日召小女进宫,还盛赞她虽然年岁小,但是才冠京都。”
那道士碍于不敢得罪皇家,不得不低头赔不是,改口说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承认”是他算错了,其实我命格贵重无双,前途不可限量。
所以想来讽刺,所谓的“命”再大,也大不过皇权滔天。
我本不欲理会那道士,只觉得此人用心不正,又四处卖弄一点技法,积年累月被识破后必有余殃。
可阿爹却说,我虽不计较,他却无法允许旁人败坏女儿的声名,
他就我一个女儿,谁也欺负侮辱不得,从此府里一概不许这种招摇撞骗之流出入。
那时我心中开怀,同他说,“阿爹此举甚合我意,我素来不喜那些胡说八道的术士来府上指点江山。我不信命,生死自专,不假手他人,才算活的畅快。”
可是当父亲手上握着罪证,被右相一党用族人性命威胁不得不选择当庭玉石俱焚时,
听谏官说,他最后留下的也是那句,“今日天子明堂前,东辞难言于口,不得呈证,有负君恩。
穷巷之人,生死自专,不必假手他人。
但求诸位同僚为证,来日若李家有一人罹难,请见齐国公之罪。”
可父亲,你在哀愤与绝望之中毅然决然撞柱取死时,
有没有想过,明瑟从此,便再也没有世间最好的阿爹了,
也许从此便再也没有撑腰的人了。
为了不应那一句有克家族,你的女儿要活的如履薄冰,生死不能自专,
她会不断的写下同一个命题,来测度人性的善恶,镌刻冰冷的法度,
或许此生,她都不能放过自己了。
阿爹,后来这世上说爱着明瑟的人仿佛有很多,可她根本感受不到。
坚定伴随着冷漠,只因李明瑟是可以舍弃自己的,
因为她早已不再是完整的自己——
她只是故事里一株半枯死的墨梅,
还有一半魂窍,被埋葬在过往的春天。
明明知晓只要柔软一次,那镜花水月的爱意就会像泉水般涌来,但为什么做不到?
只能冷静的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看着自己走向逐渐偏移的结局。
从此的平仄圆缺,渐渐坦然视之,虽更游刃有余,却也时而如走薄冰。
论归于人世幸福,终究求而难得。
这世上似乎没有人能再继续给我确切的指引,只能靠自己点亮一盏灯,披星戴月地走下去。
所以阿爹,我只能假装自己还是最初的明瑟,以最简单的心去守那一棵花木。
朝堂的风云诡谲从不曾停止,府宅的暗流汹涌亦然,不见旧人,亦有新人纷至沓来。
若只是单纯的种花,也许我该每年播种,种下青苗,时时常照拂,
便似你所言满院蔷薇,似锦繁华,总有一朵伴着朝夕。
可惜明瑟向来心思单调,只能瞧见院里那棵自我生时就长在那的白梅,
即便种了旁的花,也瞧不见,顾不及,护不了。
也许,我并非是真正惜花之人,即便对着无言的花朵,亦有所期求,
白梅若能开过一年寒月,人便能走过一岁深冬。
一年一岁,一步一迹,数十年后,便也静自坚定地走完此生。
也许真正的“寒梅”,不在院中,
而是多年前小明瑟和阿爹一起种下的——稚拙的心。
若它不觉得凄冷苦楚,
那么,如今的我亦然。
Charpter2盏
有些回忆蕴藏在茶盏之中,随着淡淡茗香晕开。
温柔的,苦涩的。
我对母亲的记忆仅存零星碎片,想起来都像是梦一般漂浮。
听宋晚榆说,这是人的神志为了抵御伤痛之事的自我保护,
但,也许是年纪尚小,真的忘却了吧……
那个晴朗的冬日,身怀六甲的阿娘在烹茶,
我抱着拨浪鼓在她四周好奇的打量,
一张桌,四个角,
阿娘的语气轻轻柔柔,眼中带着笑意,
“瑟儿,女儿家如茶盏清脆小巧,郎君似茶壶海纳百川,匹配成双,才算佳偶。
娘希望你将来能够觅得一个如意郎君,贤惠持家,和乐百年。”
记得那时候被爹扮成书童入宫伴读,书念的尚可,常得到先生和陛下的夸赞,我自视颇高,任性纵意,便也从未把这些世情纲常放在心上。
也许是为了向娘亲“昭告”我的与众不同,我“趾高气扬”地将拨浪鼓重重地放在桌上,那物件沿着桌角滑落在地上,被磕伤了一角,
“城外教书的先生说过,昌盛之家,一个茶壶须配上几个茶盏,如众星捧月。
若是如此,娘亲,女儿为何不自己当那玉壶。
坦坦荡荡,无需什么众星捧月,就和柳夫子说的那般存‘一片冰心’足矣。”
她拾起拨浪鼓,轻轻抚过我的额发问我有个男子汉照顾我一生不好么。
我仰首抗议道,“可娘你也夸过我很能干、很懂事。
我不比谁差,也可以照顾你和阿爹,我还可以照顾很多人。”
娘亲巧妙的绕开了这个话题,半开玩笑说若我情志不坚,她和爹爹可是断不会允许我招赘好几个郎君的。
那时的我看向冒着热气的茶壶,暗自想,“或许也不是非得配与谁。”
“也不是非得配与谁”——
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影响了后来的许多个瞬间。
人生一念,祸福相依。
娘亲曾说,嫁给父亲是她这一生最不后悔的决定。
于她而言,父亲便是金风玉露,是情之所至,之死靡它。
可生命无常,偏叫有情人阴阳两隔,戏语成谶。
她生产时胎位不正,产婆助产时,她不允其用任何损伤胎儿的法子,几乎是拼死诞下幺妹。
产后又血崩不止,家里请了最好的大夫来诊治调理,却还是回天无力。
那也是我第一次真切的面对残忍的死别——
她在煎熬受苦时,我只能看着,无用地哭着,握着她的手都不敢,生怕娘亲会痛……
娘亲不知道幺妹先天不足,离世前还嘱咐父亲不要难过,一定要照顾好我和小梅子,
切莫因她的离开而伤心过度,损伤身体,
以后遇见良人,若能续弦再娶,她亦不会怪罪,只愿百年之后还能葬入一坟,生死相依。
娘亲安眠了,她死在了父亲和我深爱她的某年。
小梅子,我的幺妹,也没能熬过足月。
“梅子”这个乳名,是阿娘和阿爹让我替她取的——
阿娘喜欢吃梅子,我喜欢寒梅,爹与娘书信寄情时用的雅号,亦是梅兄。
妹妹,明明是承了那么多偏爱诞生的孩子,
可她还没有好好认真看过这个世界,就随娘亲一般永远睡去,成为葬入黄土垄中的一具新骨。父亲因为娘亲和幺妹的接连离世而备受打击,意志消沉许久,
终日夙兴夜寐,用堆叠成山的公务来麻痹自己,只有看到我和阿嬷时才挤出难看的笑容,让我认真温习功课,莫要贪玩受寒。
他的确是世间少有的顶天立地、顾家情专的男子,配得上娘亲的一往情深。
可因为“爱”而幸福的娘亲,却也同样因为“爱”和“无私”失去了生命。
人们都说她贤惠温婉,我却自此对这两个词产生了阴影,
“贤惠温婉”的“良训”不是洪水猛兽,却可以煎熬人寿。
温婉的女娘,被“爱”一点点蚕食殆尽,还要甘之如饴,感激涕零。
追忆往事时,我将这种感情告诉许长庚,他却也只是感叹亲人不能相守之苦,
他或许并不能感同身受,
我怜悯娘亲,为她感到不公——
也许……正是因为她从未看过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所以才含笑逝去在那个乱红飞舞的春夜。
甚至都没有一丝不甘,只有无限的爱与眷恋。
可为什么,凭什么——
明明情爱根本消解不了肉体上的伤害,更溯回不了逝去的生命——
它就像是我为娘亲和小梅子落下的眼泪,除了苦涩和心痛,别无他用。
甚至催人消磨萌发的本心,甘心一点点变成一个美丽的附庸,
也许这样也是一种归宿么…
不,这样不是唯一的出路。
幸福,难道就是一定托身于这世间优秀的郎君,就成为后院深庭里一株贤惠美丽的兰草么?
可我不甘心成为爱的囚徒,像娘亲一样待在院子里相夫教子,甘之如饴,最后伤于生产之难,定于节烈之纲。
更恐惧沦为爱的败将,纵然打破原则努力学着像娘亲一样袒露真心,却没她幸运能遇见足够好的儿郎。也许兀自将藏起的真心捧出后,又被人随意糟践干净,留下可怖狰狞的伤疤。
特别是当连自己的族亲都一遍一遍地让我通过嫁娶巩固宗族势力时,
当叔伯婶母含沙射影道若不能延续香火不配为李家子女时,当他们说女儿家终究是要有所倚靠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家中时,我感觉这世道很荒谬,很可悲。
李家从前因父亲苦心维系才日渐昌盛,
而他们在父亲辞世后又从不曾支撑着我最无倚的时刻,
在我无数次如临深渊时,从不拉一拉我,只看着我越走越远,
只因为这条路上,正好是李家得尽人心,朝野终比往昔愈见清明,
凭什么……我的心志一定要为旁人所生?
他们说,明瑟,李家是你的依靠,陛下是你的依靠,未来的夫君是你的依仗,
可是她们不懂李明瑟,皇权从来不是李明瑟心中真正的底牌,夫郎也不是……
虽人生起伏,难做常胜将军,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底牌轻易示人,更不能任命运摆布。
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爱她的不再懂她,懂她不能只在乎她。
她像一个不懂伤心不会回头的傻瓜,
麻木冷静的,将自己的心变成公心,成为承载南国律例的容器,
做陛下最锋利的文刃。
不敢在乎,不敢伤心,不去面对真正的感情。
她身后有很多人,而心中,唯藏一念。
李明瑟发下过宏愿,此生要做人间第一流,她熟读经纶,心存丘壑,也想亲手在南国的史书下书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墨痕——
将自己的名字,名正言顺地镌刻在与阿爹一般的人物相媲美的卷章里,与世长青。
而非早早隐入炊烟,作了一抔黄土,泉下乱红,亦或故人午夜梦回时追悼的一点残念。
她偏非兰草,不居深闺,绝不作杯盏作配,也无需旁人的龙章凤仪来衬托比拟。
她生于斯,长于斯,
为官,受百姓供养,
为臣,得君王恩慈,
自可为南国生死不辞,别无二话。
自小的骄傲和对爹娘命运、世道沧桑的震痛使她固执偏执地向前走,
多吃点苦不算什么,至少可以用更多的付出换取——
更多的重视,相对的公平,博弈的砝码,直面的勇气。
矢志不渝,落子无悔,绝不困于深宅大院,逝于缠绵故梦——
这是独属她的一往无前,也是冷静清醒地画地为牢。
若非珠联璧合,李明瑟宁为折玉,不作坠珠。
愿写孤篇为盖,独步兰宫,教人间月圆,四海归心。
殊途之人,若风有信,便待人间销尽,再叙壶内千秋。
四海纷纷,斩不尽心志坚定。
一盏,敬一客。
一笔,书一心。
一念,执一生。
Charpter3心
常言道,凡人四喜莫过于——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农人畏旱日,得降甘霖,自当喜极而泣。
天高路远,他乡羁旅得觅乡音,定然亲切万分。
婚盟缔结,与眷侣相携缱绻,难免缠绵爱恋。
蟾宫折桂,壮志得酬上青云,自有福禄双全。
柳老曾问过我,何谓理想的人生境界。
我当日言之凿凿,为天地立心,为百姓立命云云,此后也却为践行。
但其实明瑟也不过凡俗人尔,所喜不过是——清平世界,亲人不离,
得一人心,三两好友,知足常乐。
幼时许下这个愿望之初,我便知晓最朴素的幸福,亦最不易得,得之亦难守。
圣贤书诚不欺人,在某个瞬间,我的确已经拥有过世上最好的喜悦了,
是曾经爹爹哄我汤药不苦之时,娘亲教我放纸鸢之时,
是青青告诉我她赚了好多银子可以给阿爷换新屋子之时,
是小雅诗社的众多社员在我生辰那日搜罗四海风物志作贺礼之时,
是陛下说我性子太刚烈但有他在一日便护我一日之时,
是许长庚说他愿与我同心同命之时,
是同师妹在京都论道烹茶、执伞同游之时……
只是这些都将成为记忆里泛黄的过往,扑朔蹁跹,不可追怀。
早知人生万全不可尽得,李明瑟博的,便不再是自己的胜天半子,
付出了几乎难以承受的代价,也总得赢下旁人所难企及的一局好棋吧。
走到终点时,我知晓自己并不会有多快意,亦不懂旁人的人生为何能拥有如此久长的欢喜,
一场恰逢其时的梅子雨……又如何能将一点潮湿的温暖蔓延一生呢?
如果生命是公平的,一个人曾经得到过引以为傲的爱,近乎完美的岁月,就也注定付出一些难以估量的代价。
于是我静自珍惜,从不曾向命运展露脆弱和傲慢,可最重要的人还是一个个离我而去。
最可怜之时,我曾贪婪卑微地祈求命运赐予一份起死回生的奇迹,
直到阿爹走了许多时日,世态炎凉之中,我才惊觉自己的懦弱。
李明瑟啊,求漫天神佛做什么……命运不是该掌握在自己手里么……
从何时开始,我也消极如斯,听凭“命运”二字摆布了呢?
世间好物多不坚牢,只要轻轻扬起袖子,便像飞絮一般四散而去。
最绝望之时,我同许长庚解除了婚约,
也许是我魔怔了,觉得最爱终将失去,长痛不如短痛,
做友人可以仁至义尽,做爱侣却不能妥协。
既然低不下骄傲的头颅,付不了一生的妥协和信任,又何必强求。
比起走到相互猜忌貌合神离的一步,不如停留在彼此留有体面和歉疚的时候。
至少,戛然而止之时,尚未物是人非。
默契的,许长庚也没有固执地等待我的回心转意,
或许对那时的他而言,同容葭的婚仪只是一种形式,一种可以解除的盟约,一种可以利用的筹码。
他没错,但于我而言,是一种逝水难回的断绝。
果然,明明是李明瑟先转身的,
可终究是许长庚不惑于心,更早地走出了那个潮湿又温暖的良夜。
在他和容葭大婚的那几日,我总是恍恍惚惚地在深夜掉了很多次泪,
痛到连自己都觉得愚钝。
于是我提笔,写下了很多悼词,写给被暗夜凌迟的自己,再将所有付之一炬。
是一遍遍杀死自己的感情,然后在白天佯装毫不在意。
这种被我鄙夷的肤浅做派,伴随了许多彻夜难眠的日子。
我的确是剑走偏锋,一步下错,然而落子已定,无法转圜。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今我不往,子亦不来。
真是缘分浅薄,不堪负载。
果然青梅煮酒,若是久了,凉了,也唯余酸涩。
喜从何来,不过还君明心一颗,成君美事。
明瑟不曾红袖添香,小意温柔,而公主与他恰是天造地设,如此甚好。
许长庚,公主府送来的喜糖,我吃了一颗,是甜的。
好在李明瑟清醒理智,不是个为爱孤注一掷的疯子。
失去了所爱,也总会得到些什么吧。
为了缥缈中的一个答案,她也注定也要走出这场荒唐……
……
……
……
在一场潮湿的青梅雨后,师妹和江盟主来了京都。
可京都不是一个山水如画、平静无波、适合他们过日子的地方……
我瞧见他们的第一眼,惊觉仿佛看见了当初的许长庚和自己。
但再仔细看看,却又发现不像——
他们之间的眼神,依旧有万般柔情。
是不一样的……李明瑟又不曾将昔日的爱人摆在最重要的位置,
又怎么能奢求他绝不相弃呢?
只是当他应允陛下作为驸马迎娶容葭公主时,
我既替那个逐渐死去的爱他的自己悲哀,又替将来注定不会依附于他的自己庆幸。
水至清而无鱼,在昔日爱侣身前,
明瑟非至清之人,而是干枯的墨梅,
去年花好,今年风干落尽,明朝葬入雪尘。终归生不同衾,死亦不同穴。
不纠缠,也许就是最好的别礼。
他本就该自由,等到他彻底自由了,我便也一往无前了。
李明瑟一生都希望可以留住一个能够称之为“家”的地方,
只是我想要的家,不是坐满李氏宗亲便可以,也不是冠以夫妻名分便算数,
与懂我亦不会离开我的人相处的地方,才算是“家”。
知不可得,何以求之……
知不可求,何以悲之……
……
……
在京都相处日久,恰逢休沐,便约了师妹喝茶,
戏班子在演姊妹之间义结金兰的故事,我一时好奇,便问她如若我昔日在南都城同她一起长大,她会更偏向同楚姑娘结交,还是同我。
她愣了一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抿了一口茶才徐徐道,
“蒙师姊抬爱,我怎敢不钦佩敬慕。
小英同我金兰之谊,无论何时我断不弃她。
然师姊人品贵重,若得君子之交,亦是我之幸。”
君子之交么……
我也淡淡一笑,果然,无论何时,我在意的人,都不会将我放在首位。
情爱如此,相知亦然。
可是宫宴那日,我未曾想过师妹愿意冒着被连累的危险保护于我。
昏昏沉沉中,我听见她和恒亲王周旋,恳求他救我一命,
只是为了区区一个我,并非最重要之人的、萍水相逢的同门,她竟也低头了。
不知心酸从何处油然而起,或许只是懊悔昔日所求恒长错寄于风月……
也许,这世上许多事情本就不是非得要求一个答案。
正如师妹说,世界梅花万树,相似万千,人外有人。
红梅有其姝丽,墨梅亦有其清姿,难以比拟。
我不该再奢求一份像阿爹阿娘待我那般独一无二、情深意切的深刻,
但是依旧要感激在这个清浊世界愿意选择对他人苦难施以援手、对我这个匆匆过客兼爱之的善意。
此生曾数次想过,就这样随着命运的长河随波逐流——可其实根本做不到。
理智遏制住泉流般疯狂涌出的感情,看着自己冷漠的谢绝旁人的好意,驱逐爱人于万里之外-
才发现,即便已经无限靠近小时候想成为的成熟理智的大人模样,依旧非今时今日最令人欢喜的模样。
经历过九死一生之后,我渐渐了悟,我的确不该再怨许长庚,他并不比我年长多少,
可我咽下的苦,他亦有一半。
从前是李明瑟不够勇敢,不愿去赌一个被坚定选择的可能性,将旁人好心拒之门外,
合该,孤雁是我。
可纵然如此,这也不该是最后的结局。
比起悔恨,我还是想与天地争得一丝清明,破开这既定的“宿命”。
自今而起,明瑟敛心性,免悔妒,唯有三愿,
一愿,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二愿,故人亲友,安然此生。
三愿,渡人亦能自渡,他日若逢绝境,定破除迷障,得见天光。
既然活下来了,便不想着再退却。
我会千万次默默告诉自己,“李明瑟,可以失败,但不能停下。
因为你身后,是许多同你一般在这个世间不走寻常路,亦找不到出口的人,
你要走出一条路,替自己拼一拼,也替她们探一探。
替青青探一探,那出身并不如意的内敛女郎也不必屈心抑志,成为他人逗乐的白兔,她会一节一节生长,直到成为风吹不折的茂林修竹。
替岑姑娘探一探,那些抱负与寥廓未必要寄托于情意相投的王爵贵子,若能明哲自保,她依旧可于笙箫落幕处静听弦音。
替南山探一探,这世间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纵有沟壑难平,也能填山补海,在她所走的这条路上,不止古时月,尚有今时人。
也许走出一条不算完美却可以抵达彼岸的路,也算是一种奇缺的幸运吧。
那个执着的傻姑娘,曾一度沉溺于缅怀故里事、故里人,却怎么也看不见前路的曦光,
几度扪心自问——
“李明瑟,今天的落日和昨天有何不同。
为何连悲伤都是后知后觉?
为何昨天还在身侧的人,今日为何就不在了?
还是他们只是像月亮一样,藏进了夜幕的云海之中,藏进了梦里?”
几度告诫自己——
“李明瑟,不能哭,没有人替你擦眼泪。”
“李明瑟,不能跌倒,不再有人会毫无所求的接住坠落的你。”
“李明瑟,不能后退,和阿爹种下的“腊梅”还等着你浇灌开花。”
几度宽慰自己——
“故人从不曾离开,只是存在于看不见地方,以另一种形式陪伴着你。”
我不知世上还有多少失亲丧友,秉炬独行的人,
也许我们终其一生都不得瞧见那明光乍破的一霎那,
但看不见曦光,恰是因为我们都是点亮晨曦的人吧。
如果想要千秋万世之后终得所求之果,
就要接受焚身为祭成为萤烛之光,却也照不亮寒夜的可能,而非仅秉持理想主义的自我感动做个长眠不醒的美梦。
只有连最坏的可能都不再惧怕,再艰难也努力向前走,才能让这坚冰碎裂的快一些,再快一些。
让这世界好一些,再好一些。
可喜之事,也许并不尽数落在此身百年间,
但总有一日,
苦涩散尽,心间留香。
但是,李明瑟,你依旧要开心,并非是把今日的愁云薄雾转作曦光笑颜。
而是敞开心扉,去走自己的路。
而今漫天风雪中,彼此相拥的爱或许不属于你。
可于千秋史册里一人一伞,踏雪留痕的古人,可以是你。
你只管向前走,不必担心后无来者,
万古年华里,自有人与你同悲喜,共命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