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冷宫“奇人”之名

赵元礼如同被鬼撵着一样,仓皇逃离长乐宫偏殿的狼狈身影,和他来时那副倨傲嫌弃的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一幕,被几个在附近做粗活、远远观望的老宫人看了个正着。

“哎哟喂!快看!那不是赵太医吗?咋跑得跟后面有狗追似的?”

“啧啧,脸色煞白煞白的,活像见了鬼!刚才进去那会儿还鼻孔朝天呢!”

“肯定是那位九殿下…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听说昨晚刚闹过鬼火…”

“谁知道呢!这冷宫啊,越来越邪门了!那九殿下,怕不是真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嘘!小声点!别惹祸上身!不过看赵太医那样子,怕是被吓得不轻…”

这些窃窃私语,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在死水般的底层宫人中迅速扩散开来。赵太医在冷宫被吓跑的消息,以一种诡异的速度,悄悄盖过了“鬼火”本身,成了宫人们茶余饭后的最新谈资。而这一切的源头——冷宫九皇子李琰,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色彩。

长乐宫偏殿内,却是一片诡异的平静。

福伯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赵太医开的“温补方子”凑到油灯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他脑子里还嗡嗡作响,反复回放着赵太医那失魂落魄、惊恐逃窜的样子。他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一眼自家殿下。

李琰已经下了床,正站在破旧的窗边,借着透进来的天光,安静地活动着身体。

他动作很慢,幅度也不大,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导引术,拉伸着这具长期缺乏运动而僵硬孱弱的躯体。

阳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发生。

“殿下…”福伯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敬畏和一丝后怕,“您…您刚才说的那些…是真的吗?赵太医他…他真有那病?”

李琰缓缓收回手臂,转过身,眼神平静无波:“福伯,你觉得,一个心虚的人,被戳中了最深的恐惧,会是什么反应?”

福伯一愣,仔细回想赵太医那瞬间惨白的脸和拔高的音调,恍然大悟:“他…他那是被您说中了!吓的!”

“所以,他回去之后,”李琰走到桌边,拿起一个昨天洗净的瓦罐,仔细端详着,“要么闭口不谈,要么…就得想办法圆这个谎。无论哪种,对我们都没坏处。”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洞悉,“太医署的水,比我们想的要深。他越慌,有些人就越坐不住。”

福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觉得殿下的心思深沉如海,完全不是他能揣测的了。

他现在对李琰的敬畏,已经上升到了近乎神化的地步。

能射雀,能造火,能一眼看穿太医的隐疾…这哪里还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废物皇子?

“福伯,”李琰放下瓦罐,目光投向院子里那口唯一的水井,“那口井,打水很费力吧?”

提到这个,福伯脸上立刻浮现出愁苦:“唉!可不是嘛殿下!那井轱辘早就朽坏了,绳子也快磨断了,每次打水都提心吊胆,老奴这把老骨头,提半桶水上来都得歇半天…”

这是冷宫生存的另一大难题,水源。

“今天份例送来了吗?”李琰又问。

“送来了!送来了!”福伯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喜色,连忙跑到墙角,小心翼翼地端出一个托盘。

托盘里不再是馊臭的汤水,而是三个白面馒头,一碗热气腾腾、飘着油花和菜叶的粟米粥!

旁边还放着一小碟酱菜!

甚至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药材!

“圣人开恩!今早内侍监派人送来的!份例补齐了,还赏了药材!”福伯激动得声音发颤,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泪光,“张德全那畜生被杖毙了!真是老天开眼啊!”

李琰看着托盘里那些对常人来说再普通不过的食物,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这只是除掉张德全、引起皇帝一丝注意后,最基本的“补偿”而已。

但看着福伯那激动欣喜的样子,他心中还是泛起一丝微澜。

“福伯,你先吃吧。”李琰指了指食物。

“不不不!殿下您先用!您身子要紧!”福伯连连摆手,态度坚决。

如今在他心里,殿下就是天,就是神!

李琰没再推辞,拿起一个馒头,掰开,就着温热的粥,小口小口地吃着。

食物进入空瘪的胃,带来真实的暖意和力量。

他吃得并不快,动作斯文,带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优雅从容。

福伯在一旁看得又是欣慰又是心酸,等李琰吃完了半个馒头,喝了大半碗粥,他才小心翼翼地拿起剩下的食物,狼吞虎咽起来。

白面馒头!热乎乎的粥!这对他们主仆而言,简直是人间美味!

刚吃完没多久,殿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带着犹豫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禁军号衣,身材颇为壮实、浓眉大眼、年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卫兵,探头探脑地出现在门口。他手里还拎着个不大的旧竹篮,用布盖着。

“福公公?福公公在吗?”年轻卫兵的声音带着点憨厚和紧张,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破败的殿内,当看到坐在桌边的李琰时,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手足无措地低下头。

福伯连忙迎上去:“哟!是赵虎兄弟啊!快进来快进来!”他热情地招呼着,显然和这卫兵很熟。

赵虎有些拘谨地走进来,对着李琰的方向,笨拙地抱拳行了个军礼:“小…小人赵虎,左监门卫戍卒,见过…见过殿下!”他显然不习惯向这位传说中的“废物皇子”行礼,动作有些僵硬,眼神也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李琰的目光落在赵虎身上。

体格健壮,手掌宽厚有老茧,站姿虽然拘谨但下盘很稳,眼神憨直,带着军伍中人的耿直。

这就是福伯之前提到过,那个因犯错被贬到冷宫附近值守的年轻卫兵?看起来是个可用之人。

“赵虎兄弟,快坐快坐!”福伯搬来唯一一把还算完好的矮凳。

“不了不了,福公公,我…我就是当值路过,顺道来看看您。”

赵虎连忙摆手,显得有些局促。他把手里的竹篮递过来,憨厚地笑了笑,

“家里老娘腌了点咸菜疙瘩,不值钱的东西…还有几个新烙的杂粮饼子…想着您和…和殿下这边可能用得着…”

他声音越说越低,似乎觉得拿这些粗陋东西给皇子很不好意思。

福伯接过竹篮,掀开布一看,里面是几个黑黄但厚实的杂粮饼子,还有一小坛子黑乎乎的咸菜。他眼眶顿时就红了:“赵虎兄弟…这…这叫老奴怎么谢你啊!这…这太贵重了!”在冷宫,这就是雪中送炭!

“不值钱不值钱!”赵虎连连摆手,黝黑的脸上有些发红,“我老娘说了,远亲不如近邻…福公公您平时也总照应我…”

李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赵虎的善意很纯粹,是底层人之间朴素的互助。他需要这样的助力。

“赵虎。”李琰忽然开口,声音平静。

赵虎浑身一紧,连忙站直了身体:“殿下…您…您吩咐?”

“听说你身手不错?”李琰的目光带着审视。

赵虎愣了一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回殿下,小人…小人就是力气大点,在卫里…也就…也就马马虎虎…”他这话倒不是谦虚,在高手如云的禁军中,他确实不算拔尖。

“力气大,是好事。”李琰点点头,话锋一转,“家里,有困难?”

赵虎没想到皇子会问这个,脸上顿时浮现出愁苦和愤懑:“唉!别提了殿下!前些日子,我妹子在街上被个骑马的纨绔撞了,摔断了腿!那杀才丢下几个铜板就跑了!家里请不起好大夫,就找了个赤脚郎中,结果…结果那庸医给接歪了骨头!现在妹子疼得下不了床,家里攒的那点钱全搭进去了,还欠了一屁股债!老娘眼睛都快哭瞎了…”他说着,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虎目含泪,充满了愤怒和无力。

李琰眼神微动。家中有病人,急需用钱,有血性,有愤怒…这是最容易收服,也最容易掌控的一类人。

“福伯,把那包药材给赵虎。”李琰指了指内侍监送来的那包药材。品质虽然一般,但总比赤脚郎中的药强。

“啊?殿下!这…”福伯和赵虎都愣住了。那可是宫里赏赐的药材啊!

“拿着。”李琰的语气不容置疑,“给你妹妹用。活血化瘀,续筋接骨,虽不是上品,但比庸医的药强些。”

赵虎看着福伯递过来的药材,又看看李琰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巨大的震惊和感动瞬间淹没了他!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殿下!殿下大恩!小人…小人赵虎,愿为殿下效死!”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在这个等级森严的世界,一个皇子,哪怕是个冷宫皇子,能注意到他这样的小卒的苦难,并施以援手,这份恩情,在他心中重如泰山!

“起来。”李琰虚抬了一下手,“效死不必。替我办件事。”

“殿下您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赵虎绝不皱一下眉头!”赵虎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士为知己者死的炽热光芒。

“没那么严重。”李琰走到窗边,指着院子里那口破旧的水井,“看到那井轱辘了吗?朽坏不堪。我需要你帮我找几样东西:

一个坚固的、能转动的木轮子,越大越好;

一根足够长、足够结实的麻绳;

几块光滑平整的石板;

还有…一根手腕粗细、坚硬笔直的木棍,长度…约莫一人高。”

赵虎听得一头雾水,找木轮子?石板?木棍?殿下要修井?可这要求也太奇怪了。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拍着胸脯保证:“殿下放心!这些东西不难找!废弃库房那边就有!我下值就去弄!天黑前一定给您送来!”

“好。”李琰点点头,“此事,不要声张。”

“小人明白!”赵虎心领神会,用力点头。他感觉殿下要做的事情,一定非同寻常!

送走了千恩万谢、干劲十足的赵虎,福伯看着那包送出去的药材,虽然心疼,但更多的是对李琰手段的叹服。轻飘飘一包药材,就收服了一个忠心耿耿、孔武有力的卫兵!这买卖,太值了!

“殿下,您要那些东西…是要修井?”福伯还是忍不住好奇。

“修井?”李琰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不,是让它…自己‘听话’。”

赵虎果然说到做到。

当天傍晚,天色擦黑时,他就扛着一大堆东西,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冷宫后院。

“殿下!您要的东西,都找来了!”赵虎将东西放下,抹了把汗。

一个直径近两尺、边缘有些磨损但整体还算坚固的旧木轮;一大盘粗实的麻绳;几块边缘粗糙但表面相对平整的青石板;还有一根笔直、坚韧的枣木棍。

“很好。”李琰检查了一下东西,点点头。他让福伯掌着那盏昏暗的油灯,自己则拿起那块锋利的瓦片,开始指挥赵虎动手。

“赵虎,把这木轮,固定在那根最粗的井架横梁上。用麻绳捆死,确保它能灵活转动。”

“是!”赵虎力气大,动作麻利,很快将木轮牢牢绑在了井架上方。

“然后,把这根枣木棍,垂直插进井台旁边的土里,要深,要稳。用石板在周围压实。”

赵虎抡起一块石板当锤子,几下就把枣木棍深深砸进土里,周围用石板卡死,纹丝不动。

“最后,把麻绳的一头,牢牢绑在枣木棍靠近顶端的位置。”

绑好。

“另一头,穿过木轮,”李琰指着固定在井架上的木轮,“然后,垂下去,系在打水用的木桶上。”

赵虎依言照做。当麻绳穿过木轮,垂下去系好水桶后,一个极其简陋的、由定滑轮和杠杆组合而成的省力装置,就呈现在了三人面前。

“殿下…这…这是干啥用的?”赵虎看着这奇怪的组合,完全摸不着头脑。福伯也是一脸茫然。

李琰没有解释。他走到枣木棍旁边,对赵虎说:“现在,你去井边,像往常一样,用手摇动井轱辘,把水桶提上来试试。”

赵虎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走到井边,抓住那摇摇欲坠的井轱辘手柄,用力摇动。嘎吱嘎吱…腐朽的轱辘发出痛苦的呻吟,沉重的木桶被一点点提上来,赵虎手臂上肌肉虬结,显然颇为费力。

提了小半桶水上来,赵虎已是微微见汗。

“好,放下。”李琰示意。赵虎将水桶放回井里。

“现在,握住这根棍子,”李琰指着那根插在地上的枣木棍,“往下压。”

赵虎疑惑地握住枣木棍的末端,尝试着向下用力一压!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他下压的动作,那根穿过木轮的麻绳被拉动,井下的木桶竟然被轻松地提了上来!速度比刚才用手摇轱辘快了近一倍!而且赵虎感觉手上用的力气,还不到刚才的三分之一!

“这…这?!”赵虎和福伯同时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如同见了鬼一样,死死盯着那被轻松提上来的水桶,又看看李琰,再看看那根神奇的枣木棍和木轮!

“殿…殿下!神了!神了啊!”赵虎激动得语无伦次,反复握着那枣木棍上下压动,看着水桶轻松地上上下下,脸上的表情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狂喜,“太省力了!太轻松了!这…这简直是神仙手段啊!”

福伯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您…您真是神人下凡啊!老奴…老奴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省力的法子!以后打水…再也不怕了!”他仿佛看到了日后轻松打水的美好生活。

李琰看着两人震惊狂喜的样子,脸上依旧平静。这只是最基本的杠杆和滑轮原理的应用,对他而言,简单的如同喝水。

“原理很简单。”李琰淡淡开口,指着装置,“那木轮固定不动,只是改变了绳子用力的方向。这根棍子插在地上,你压它的末端,就像用一根长棍子去撬动石头,棍子越长,末端用的力气就越小,就能撬动更重的东西。两者结合,省力而已。”

他解释得言简意赅,但听在赵虎和福伯耳中,却如同天书一般深奥莫测!

改变方向?撬动?省力?殿下说得每个字他们都懂,连在一起就完全不明白!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对李琰的崇拜之情如滔滔江水!

“殿下大才!小人…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赵虎激动地再次跪下,这次是真心实意的臣服!

如果说之前送药是恩情,那眼前这化腐朽为神奇的“仙术”,彻底折服了他这个粗人!这哪里是废物皇子?这分明是深藏不露、智近乎妖的奇人!

福伯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看着李琰的眼神,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敬畏和狂热。他的殿下,果然不是凡人!

“好了,起来吧。”李琰扶起赵虎,“此事,依旧保密。另外,赵虎,我需要你帮我留意几件事…”

就在李琰低声向赵虎交代事情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冷宫那高大破败的宫墙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双阴鸷的眼睛,正透过墙砖的缝隙,死死地盯着院内那奇特的打水装置,以及正在交谈的李琰和赵虎。

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惊疑、忌惮,和一丝冰冷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