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同和里
  • 王承志
  • 7704字
  • 2019-12-24 11:10:23

我前面说过,我们这条弄堂东面和西面是通的,南面和北面挨着其他的弄堂,有围墙隔着。南面挨着的是德心邨和永福里,北面挨着的是景福里和大同里,还有大福里。那几条弄堂和我们是一个居委会,都是同和里居委会。居委会主任杨招珍觉得这样管理起来太不方便,居委会在同和里,发一个通知也要兜远路去发,搞一趟大扫除也要电喇叭绕来绕去喊,居民凭户口簿购粮证到居委会领票证也不方便,夫妻吵架邻居打架居委会干部去劝架也常常延误时机。

有次大同里一对夫妻吵架,那个男的揪住老婆的头发,假痴假呆要打。那老婆说:“你敢打我啊!你打呀,你不打你就是缩货,你不打你就是我生的。”那男人举着手说:“你以为我不敢打啊!我今天不打你,我就没有名气了,我以后也没有面孔在大同里走进走出了。”说罢男人的手在空中挥来挥去,像是在磨刀,想一刀斩下去斩得狠一点。夫妻俩其实不是真的吵,日子过得不爽快,叫几声通通气,一边吵,一边朝弄堂口看,希望居委会干部快点赶到,来劝一劝,就好趁势歇搁。邻居围了一堆看热闹,看了半天局势一点也没有进展,耐心没有了,就开始劝架。一个家伙说:“老赵,你刀磨好了吧?看你举了半天,吃力吧?”另一个邻居说:“老赵,装装样子可以了,你不见得真的要打吧。要是这记巴掌打下去,你老婆面孔上马上五只手印子,你叫她明天怎么去上班啊?单位里同事看到,叫她怎么做人啊。”还有个女邻居特别善解人意,说:“阿珍,你逃呀,不逃你老公真的会打的。男人家打起来手脚重,你吃不消的。逃呀,最多头发被他拉掉一撮。”女邻居又回过头来对那老公说:“老赵,夫妻之间吵吵相骂不要紧,不好动手的,动过一趟手,以后就趟趟要动手了,刹车也刹不牢。不要打了好吧,如果一定要打,看我面子,只打两记,多打一记我不答应。”那老公看看救兵不来,再拖延也拖延不下去了,邻居又逼得紧,手只好甩了下去。等到居委会调解主任马樟花兜了个大圈子赶到,那老婆的脸上左右十只手印子,那老公的头也被老婆用拖把柄打出血了。

杨招珍打报告给街道,要把围墙敲掉,几条弄堂全部打通。报告打上去,想不到街道立即就批,房管所立刻就派工程队开过来。脚手架一搭,红绿小彩旗安全绳一拉,电喇叭一喊,就乒令乓啷敲起来。

敲墙头的当天晚上,弄堂里的一帮男人围在古井边上聊天。古井算是同和里的政治文化中心。那个长老鼠奶奶的家伙大家本来都有点小看他了,以为他思路不清,只会翻来覆去讲给陈毅市长开车的事,而且那件事和他毫不相干。这天晚上才发现,他其实很有想法,口才也很好,一口气可以讲一分多钟。“老鼠奶奶”这天突然之间像是天眼开了,大放光芒,说:“这叫什么懂吧?这就叫雷厉风行。上海人享福享惯了,样样事情慢腾腾,走路嘛也是死样怪气没有精神,做事情嘛喜欢拖拖拉拉,什么时候到共产主义啊?你到生产组去看看,老阿姨小女人一边剥豆瓣一边打瞌睡,磨洋工。譬如我到十六铺去拖黄鱼,踏快点,半个钟头就到;踏慢点,天亮出去天暗回来。现在要讲究速度,懂吧?杨招珍有魄力的,这女人长是长得难看点,但是做事情有魄力,讲话有分量。换一个居委会主任试试看?报告打上去,街道睬也不睬,报告直接丢在角落头。杨招珍不一样的,上面要买她面子的。居委会主任是大学生的有几个?上海滩你数数看,就她一个。”

这是古井边上所听到的最精彩的议论了。还想再听到这么精彩的议论,碰到脑子这么明白的人,要到好几个月以后,中国爆发第一颗原子弹的时候了。

敲墙头这件事,真正让同和里居委会的居民见识了一下,什么叫雷厉风行。我也新学到了一个成语,雷厉风行。“老鼠奶奶”的意思我也听得懂,一般来说,都是缺少什么就叫什么。居委会门口的墙上刷着“大搞卫生,扫除四害”,一定是老鼠蟑螂蚊子臭虫已经多得吃不消了;宁波阿娘天天喊“菩萨保佑”,因为菩萨离她太远了,知道菩萨靠不住,随便喊喊,喊得菩萨烦了,只好来帮她;小皮匠每天早上出门,笑嘻嘻地和邻居打声招呼,说“赚钞票去了”,心里十分明白,其实赚不到什么钞票,混口饭吃吃。

大家对杨招珍服帖得不得了。

一般的居委会干部,都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扫盲班培养出来的。扫盲班的最初几期学员,毕业以后都混了个很不错的前程,要么进厂,要么当民办教师,要么当居委会干部。后来几期学员运气差点,只能进里弄生产组了。杨招珍不是通过这样的途径过来的。杨招珍是浙江大学外文系的才女,还是校花,据说追求她的人要排长队。

毕业的时候,杨招珍和一大帮同学在西湖边上拍照留念。那时候的杨招珍可以说是意气风发,青春荡漾,就像一根青葱,而且是青葱里最白嫩的那一截。面对镜头,大家的笑容很纯真很甜蜜。谁料就在此时,毫无预兆地,湖面上刮过来一阵怪风,别人都好端端的,唯独杨招珍的嘴被吹歪了,一歪就歪到现在。一个面目清秀的女人,就此成了个面目狰狞的丑八怪。原先那些排队追求她的人,第二天就到别的地方去排队了。大学毕业,国家是包分配的,杨招珍被分到省里的外事部门。负责分派工作的人肯定不会想到,紧要关头西湖会刮过来一阵怪风。外事部门的工作人员首先一条是要相貌端正,杨招珍这副样子,去接待外宾,外宾会以为她在做怪腔,很不礼貌。其实杨招珍也这么想,她不想在外国人面前丢中国人的脸,也不想因为自己的相貌,让外事部门的同事天天晚上做噩梦。杨招珍没有去报到。后来七转八转,她就到同和里居委会来上任了。

杨招珍一直没有结婚,一个人过日子也蛮清爽。杨招珍和居委会的其他干部相处得也很好,也没有人嫌弃她长得难看,天天在一起,大家都看习惯了,知道她学历高,学问也好,有思路,有办法,都服她。

同和里居委会这套班子实力特别强。支部书记兼居委会主任的杨招珍不谈了,其他几个重要职务都是厉害的角色掌控。譬如调解主任,大家都认识,是住在德心邨的马樟花。阿娟家的瘪嘴老太说,马樟花的一张嘴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厉害吧。爱卫会主任是从环卫所退下来的,扫马路出身。有人不小心手上的金戒指落到阴沟洞里,她趴在地上手伸进去摸半天,被她摸出来,于是评到过区环卫系统先进工作者。治保主任住在大福里,此人更是来历不凡,是从外地公安局提前退下来的刑警。不过退下来之前好多年,他编制还在刑警队,已经不做刑警的事了,整理整理材料发发报纸什么的。刑警队出去执行任务,都不叫他,不敢叫他,见他怕的。之前每次出去执行任务,刚刚到现场,还没有完成围堵,他就按捺不住兴奋和激动高声叫喊:“警察!不许动!”嫌疑对象听他一叫,就逃掉了。这样的事情经历了好几次,就因为他迫不及待地叫“警察!不许动!”,嫌疑对象都漏网了,该抓的没抓到,又要重新布控,追踪。有的同事甚至怀疑他有意给坏蛋通风报信,后来知道错怪他了,他只是太容易兴奋,太容易激动了。到了同和里居委会,这家伙处理问题也相当轻车熟路。邻居打架,他隔得很远就叫:“警告!不许动!”都知道他是刑警队出来的,没有谁敢再动。偏偏有个家伙不买账。这家伙在锅炉厂里扛氧气瓶的,每天在晒台里练哑铃练拉簧练俯卧撑,已经练出六块腹肌了,已经到顶了。他不相信,要练八块腹肌出来,每天戆练。一个中学生告诉他,再练也不可能练出八块腹肌的。“戆练”讲可以的,只要功夫到家,就可以练出来,十块腹肌也练得出来。于是两个人争起来,“戆练”就动手了。治保主任正巧经过,发出“警告!不许动!”。“戆练”看到治保主任头上一片白头发,不把他当回事,继续动手。治保主任很久没有练手了,就上去拿“戆练”当沙袋一样戆练了一番。

这件事情后来闹到居委会,杨招珍怕了,只好重新分工,说邻里纠纷,家庭矛盾,由马樟花负责调解。杨招珍让治保主任负责重大案情。居委会里会有什么重大案情,没有重大案情,治保主任也就整天东荡西荡,保持一股威慑力。

杨招珍有时会叫居委会的同事到她家里聚餐,每人带一只菜过去,喝喝正广和汽水,海阔天空聊聊,味道蛮好。同事发现,杨招珍的屋子里,没有镜子的。吃到一半,杨招珍拿出一本小的照相簿,给大家看。那上面都是杨招珍大学毕业之前的照片,最后一张就是毕业时在西湖边上的留念。照片上的杨招珍很清秀,笑得很甜,嘴巴还没有歪,可见那时怪风还没有刮过来,怪风是在按下快门以后才刮过来的。大家表面上都在啧啧称赞,心里面都在唉声叹气,太可惜了,谁也没法把照片上的杨招珍和眼前的杨招珍联系起来。马樟花会安慰人,说:“招珍,开心点。女人长得漂亮有啥用,大多数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读书好才有用呢。读书好的女人一般来说,长得都难看。招珍不算顶难看的。”

几条弄堂的围墙顺利打通,杨招珍的威信也达到空前的高峰。永福里、景福里、大同里还有大福里,和同和里一样,都是一上一下的石库门房子,大家脚碰脚。德心邨不一样,那里是新式里弄房子,落地钢窗,打蜡地板,磨石子外墙。最奇怪的是,德心邨的人大清早都不出来倒马桶,拉屎撒尿听说都在一只很大的白瓷缸里,用水一冲,就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我估计是冲到苏州河里了,怪不得苏州河越来越臭。

德心邨住的都是有钞票的人家。其中一个当年是一家烟草公司的二老板。听瘪嘴老太说,这家伙刚刚从广东到上海的时候,在外白渡桥捡香烟屁股,捡到后来就开香烟厂了。当初和他一道捡香烟屁股的朋友,现在还在捡香烟屁股。这家烟草公司的大老板是个吸鸦片的朋友,一面孔睏不醒,不适合出镜,所以南京路上的香烟广告全部是二老板出演。二老板块头大,分量重,走进德心邨,就像一匹洋种的高头大马走进来一样,每一步都有声音的,身体一晃一晃,看上去不是他在晃,倒是两边的房子在晃。

还有一个是开煤球行的。这朋友坐宁波轮船的通舱到上海,一开始是给一个摆修车摊的同乡当徒弟,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这朋友跨行发展,做起了煤球生意。你问他手底下有几爿煤球店,他也记不清楚。不过据他家的娘姨阿宝姐透露,煤球行老板一天的定息有六十块。后来这事传到了同和里,听到的人舌头都伸出来很长一截,缩也缩不回去。这家伙也有点美中不足,有个儿子生下来的时候难产,脐带绕脖子,绕了一圈又一圈,缺氧,后来就成了傻子,上海人叫戆徒。戆徒叫新旺,是煤炭行老板和一个做粗活的用人生的。这家伙有天吃好酒回来,直接就钻进了佣人住的阁楼。那佣人本来就生得腰肢粗胖,等到正房发现情况不对,胖佣人已经要生了。胖佣人现在每个月要来一趟,领生活费,顺带看看儿子。每次来,周围邻舍不肯放过机会,问她当年发生的事。胖佣人皮肤粗糙,面孔照样会红,说:“他爹力气真大,嘴巴里呼出的酒气熏得我眼睛也睁不开。”邻居继续深一步套话,听了几十遍了,听不厌。每次胖佣人来,煤炭行夫妻俩要尴尬得几天不出门。胖佣人倒是十分自在,称呼老板为“新旺他爹”,称呼老板娘为阿姐,很懂得辈分。那个新旺因为先天不足,走起路来脚一踮一踮,脸上始终堆着笑,看到人就叫阿姨爷叔,不管年纪,但性别从来不会搞错。我们惹他欺负他,他也不生气,踮着脚逃开。所以新旺的人缘很好。

德心邨名气最响的是个画家。居委会里的人背后都骂他下作坯。德心邨第三居民小组的小组长郭大姐,每个月到画家家里收扫街费的时候最尴尬,眼睛不知道朝什么地方看。房间里各到各处是画框,全部是不穿衣服的女人,胸口两摊煞煞白肉鼓鼓。郭大姐是扫盲班的高才生,特别会形容,说有的像两只小笼包,有的像两只豆沙包,有的像二两一只的高脚馒头,有的像两只倒覆过来的小饭碗,有的像两只倒覆过来的汤碗,有的像两只荡下来的面粉袋。居委会的干部听了个个笑得肚皮痛,连杨招珍也笑。下作坯画家福气好,讨了个老婆不仅长得好看,皮肤也出奇的好,雪白粉嫩,四十多岁的女人,面孔上居然一点点皱纹也没有,就像剥了壳的白煮蛋一样。画家老婆对人也客气,走进走出总是笑眯眯的。要出门,三轮车叫进来,画家老婆走到踏板边上,稍微撩一记旗袍再跨上去,怕旗袍下摆拖龌龊。同和里的女人,不管是小女人还是老女人,个个妒忌画家的老婆。阿陆头的老婆说:“啥个稀奇啦,这种女人有钞票会保养呀。假使让我喏,吃珍珠粉像吃炒麦粉一样吃,我也保证雪白粉嫩。”旁边橄榄头的老婆向来和阿陆头的老婆不和,这时阴咄咄地来了一句:“你再吃珍珠粉,一面孔的雀痣斑也吃不掉。”于是两个女人就打起来了。

听瘪嘴老太说,是的,关键时候瘪嘴老太总归要插一句,瘪嘴老太说:“以前,这女人是四马路惠乐里的头牌。”我不知道阿娟听懂了没有,反正她什么都没问。我没听懂,就问瘪嘴老太什么叫“头牌”。瘪嘴老太说:“就是花魁,第一名。小鬼头不懂的,不要瞎问。”我说:“我懂的,头牌第一名,就是先进工作者。你到她家里去看,肯定有一只白的搪瓷茶杯,大的,上面印五个红字的,先进工作者。”这下阿娟和瘪嘴老太一起笑起来了。

德心邨的人走出来登登样样,穿得山青水绿,身上一块补丁也没有。德心邨的小孩子也都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我搞不懂,穿成这样怎么玩弹弓斗鸡钉橄榄核,怎么趴在地上戳狗屎吹豆腐方片?我都想不出他们平时玩什么,有没有尝到过我们玩的乐趣。要不是那堵围墙打通了,我看他们就白活了。

挨着德心邨的那道围墙最后敲。那道围墙最长,最厚实,最牢固,最难敲,围墙里面是有钢筋的。房管所的人全部出动,赤膊上阵,冲击钻、撬棒、钢锯、廿四磅大榔头、两头尖的铁镐,统统派用场,就差没有用炸药了。足足敲了一个星期,到最后围墙彻底敲光的时候,我们这边是欢呼雀跃,德心邨那边门窗紧闭,寂静无声。

所有的围墙敲掉以后,几条弄堂的人买菜方便了,朝东是凤阳路菜场,朝南是吴江路菜场,朝北是山海关路菜场,朝西是泰兴路菜场,距离差不多,价钿也差不多,你想去哪一家就去哪一家。大家都很开心。原先靠近围墙的底楼人家更加开心,围墙一倒,屋里突然亮起来了,太阳光也照得进来了。底楼人家个个像念菩萨一样念杨招珍的好。

最开心的是我们这些小孩。本来我们都不敢到德心邨去玩,去了就被德心邨的人嫌鄙,看他们的白眼,好像我们是去偷他们东西的。现在不怕了,几十个人一起拥过去“斗鸡”。那边的弄堂宽敞多了,“斗鸡”的场面更加宏大了,回旋的余地也大了,几条弄堂都是通的,只要你脚劲好,尽管兜来兜去逃,不会被逼进死弄堂。一般都是由两个实力最强悍的初中生当头目,各自挑选自己的队伍,一次挑一个,挑到最后就是我和毛头阳春面芋艿头拖鼻涕阿根这批落脚货,像拖油瓶一样排在队伍的后面。严格来说,我们不算战斗力,我们是经不起冲撞的,我们只负责逃,逃到一个谁也看不见的角落,把腿放下来休息。听声音估计战斗快结束了,我们又用一只脚跳着露面了。“斗鸡”的游戏规则是,两支队伍的每个人架着一条腿去和对方的人斗,可以撞,可以别,可以顶,可以兜底抄,要是架着的那条腿落地了就算输,捧着腿的手松开了也算输,倒在地上当然更加算输,马上退出战场,当旁观者。一方必须把对方的人全部撞倒,赶尽杀绝,才算赢。所以最后的场面总是很悲壮,英勇善战的基本都牺牲了,只剩下某一方一个干将,满弄堂地追几个小屁孩。那个干将已经精疲力竭,强弩之末,摇摇晃晃,而小屁孩依然精力旺盛,围着他,招惹他,反过来倒是我们在戏弄他,弄不好,被我们偷偷迂回到他后面,在他后面撞一下,或者用膝盖尖角请他吃一记弹簧屁股,他就倒了。于是局势一下子扭转,小屁孩成了力挽狂澜的英雄。

挑选人挑选好了,两支队伍迎面排开,屏息静气,严阵以待。然后,双方的主帅点一下头,于是几十个人齐声高喊:

勿摆起来作——废,

老鹰要吃小——鸡,

你妈嫁给印度人,

印度人的帽——子,

三百六十斤!

打破折号的字要拖长腔。还没等我们把作战宣言喊完,德心邨的人要是正好在弄堂里或是在家门口,就慌急慌忙地逃回去,然后就听到一阵噼里啪啦关窗门的声音。德心邨的大人把我们恨得咬牙切齿,但谁也不敢出来赶我们走,骂也不敢骂,要是这么做,我们就用煤球把他家的玻璃窗打碎,用弹皮弓弹他们屁股。德心邨的小孩见了我们就发抖,他们吃得再好,长得再白,没用的,打不过我们。

时间长了,德心邨的人也清楚,回天无力,门窗关关好就可以了。不过,他们有时也会捉弄我们。

德心邨有个家伙,头发鬈鬈的,鼻头尖尖的,经常穿花衬衫尖头皮鞋,大家都叫他“外国人”。这家伙也奇怪,明明不是真的外国人,人家叫他外国人,他还很得意,答应一声“哎!”。怪吧?外国人有辆新的凤凰十八型自行车,那是上海滩最高级最漂亮的自行车。一到星期天,外国人就把自行车推出来,我们便都拥上去看。外国人就说:“远一点远一点,碰坏了你们赔不起的。”说着把两团油回丝放在书包架上,说:“我要到南京路去一趟,我走了以后你们不许碰我的车子啊,不许帮我揩车子啊。假使我回来了,看到你们把车子揩干净了,我要发火的啊!”说罢他挥一挥拳头,就走了。他不许我们擦车子,我们偏要擦,气气他。通常我们派芋艿头在德心邨弄堂口放哨,芋艿头的眼睛比较贼,看得远。接着我和毛头阳春面几个就开始飞快地擦车子,把每一根钢丝都擦得精光锃亮。只要芋艿头不吹口哨,我们就一遍遍加工,一直到擦得比车行里的新车子还要新。芋艿头吹一声口哨,接着便飞快地朝我们这边奔过来。我们知道外国人回来了,放下回丝,一起躲到转角里偷看。果然,外国人看到车子亮光十足,知道被我们擦过了,气得不得了,但又拿我们没办法,只好唉声叹气地把车子推回家。我们在转角里看着他的背影,笑得肚皮痛。然后我们心满意足地回家,一路走一路拍脚拍手地叫:

“车子揩清爽不要紧,解放台湾最要紧。”

外国人很戆的,不知道吸取教训,等到下个星期天,他又把车子推出来了,还是恶狠狠地关照我们不许碰他的自行车,不许把车子擦干净。结果,我们又偷偷地把车子擦干净了,他又气得要命。我们就这样捉弄他,一直捉弄了两个月。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发现,外国人转过身去的时候,脸上其实在很得意地笑。时间长了,外国人也疏忽了,他以为我们都走了,那天他是吹着口哨推车子回家的。我忽然就明白了。我对毛头他们一说,他们也明白了。我们坐在地上商量了半天。

报仇的日子来了。

那个星期天,外国人又故伎重演,“恶狠狠”地叮嘱我们一番。我们已经兴奋得摩拳擦掌了,表面上一个个一本正经地答应着他,就盼着他快走。外国人一出弄堂,芋艿头就奔过去望风。看到外国人在成都北路凤阳路转弯了,芋艿头吹了声口哨。接到暗号,我们立即行动,毫不费力地把那辆凤凰十八型推进了垃圾箱。德心邨的垃圾箱很好玩,是在房子的侧面挖进去一块,几乎就是敞开式的,只要把铁皮门拉开,把车子稍微侧过来一些,就很容易推进去,然后我们手一松,车子就舒舒服服躺在菜皮肉骨头鱼鳃鱼肚肠上面。德心邨的人有钞票,营养好,垃圾箱里油腻腻的东西特别多。那段时间正好橡皮鱼上市,还不要凭鱼票,有钞票的人和穷人一样,都在吃橡皮鱼。橡皮鱼便宜,卖相难看,但只要把皮撕掉,里面的肉雪白粉嫩。我们把车子拉扯了几下,让车子在垃圾堆里陷得深一些,随后很耐心地挑出一张张橡皮鱼的鱼皮,摊摊开,粘在车身上。钻出垃圾箱以后,我们召回芋艿头,就若无其事地回家了,一路走,一路齐声反复高叫:

“车子龌龊不要紧,解放台湾最要紧。”

那天外国人回到弄堂里,人发戆了,一屁股瘫倒在地上,以为新车子被人偷掉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走了过去,肉墩墩的小手指了指垃圾箱,抿着嘴笑个不停。外国人爬起来,跑过去看。

这时,我和小皮匠正好在家里吃泡饭。只听到从德心邨方向传过来一连串凄厉悲惨的叫骂声。我笑了。我估计毛头在隔壁也听到了,也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