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晨重新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黑水覆盖全身时所带来的灼痛消失不见,连自己的身体看起来都有些透明的观感。
总不会是死了吧?
这个念头刚起,耳边便听得一阵轻笑:“又见面了,可惜,你没有完成我的嘱托。”
是分明带着寒意却貌似熟悉的女声。
他猛然扭过身,同时极力地往后逃去,让自己与声源尽量拉出一点距离。
一团青色的焰火静静地燃烧着,无风自动。
“是你?”
重新回到大幽山,白晨此前就担心会碰上它,原以为到了无界地后就安心不少,没想到还是被它逮住了。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真的仅是区区怨灵吗?
“怨灵大姐,哦不,怨灵姐姐,您好啊……”他的假笑很是坚硬。“我没有忘记您的嘱托,只是众帝台的位置太难找了,我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
“你猜我会不会相信?”
“我……字字无虚。”白晨坚定地点下头,把谎话当成了立誓。
“罢了,起码我在你身上闻到了众帝台的血气,你与那里面的东西照过面了?”
好在对方没有继续追责,白晨赶紧回应道:“是一个叫做忌临的家伙,他附身在一个凡人身上……”
“你杀了他?”
白晨把所有话咽下去,点了点头。
“有趣,你现在值得第二次机会了。”青色的火焰发出一声冷笑,白晨额头渗出冷汗。
这时,他忽然想起来那个忌临当时有说过所谓“净世战神”的名号。
“怨灵姐姐,可否告知在下您尊称?总是怨灵姐姐的叫,怪不礼貌的。”
“叫我大姐吧。”
“呃……”
确定不是对方的玩笑后,白晨彻底无语了。原来这个世界上还真有这样不拘小节的女人。不对,对方是不是人还两说呢。
他没敢再把话问得直白了,现在自己小命就攥在对方手里,他甚至觉得哪怕是百宝给他的魔咒也挡不住对方的杀伐。眼下能让对方放他一马就不错了,哪敢再打听。
“大姐放心,下次回到人间,我保证帮你把消息带到!”白晨思来想去,还是得表个态度。“不过小弟现在遇到点麻烦,不知大姐能否帮个小忙……”
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处于什么状态,所以还是大着胆子向对方求助。当然,这里面其实隐藏着一层威胁,毕竟若是他死在了这里,就没人帮大姐忙了。既然大姐已经答应给他第二次机会,应该不介意顺手救下他吧?
“这个洞天塌了,你也死不了。”
大姐的这句话让白晨稍微安心。接下来,怨灵主动向他说道:“想知道和你同行的那些人都在经历什么吗?”
这句话不需要他给出答案,因为怨灵在说话间,那团青色的焰火逐渐显露出画面。
顾婴行走在服常树林之内,身上伤痕累累,连翅膀都断了一只,显然刚刚经历搏斗。
什么人能将他伤到这种程度?白晨想到了离珠,毕竟他亲眼看到离珠挣脱了捆神索,其实力肯定有所隐藏。不过细看顾婴身上的伤口,又让他感到奇怪。
那是一种用利爪划破身体所留下的伤痕,与其是被利器所伤,更像是被某种怪物所伤。能在无界地下游走的怪物,是什么呢?
突然,在顾婴周围狂风大作,将他方圆百步开外的服常树扫尽。紧接着,一头龙首鸟身的怪物轰然落地,它的口中叼着同样伤痕累累的尚乌子,直接扔给了顾婴。
这下,白晨知道是什么伤的他们了。
那就是都渠民口中的“冥王”,即便是顾婴和尚乌子联手都不敌,难怪会令都渠人胆寒而奉上如此尊号。
不过,冥王的现身带来了一个新的疑问:离珠去哪里了?
“离珠!你以为这样做就能保证轮回永远延续下去吗?!你只是个懦夫!”顾婴近乎绝望地咆哮,他的身体不断地发抖,倒在他脚边的尚乌子更是动弹不得,只剩下了微弱的喘气声。
他们的力量在“冥王”面前渺小如同尘埃。
“招摇,先别动手。”
一个人影从龙首上跳下,黑色的软甲,黑色的长发夹杂了些许白丝,展现出了和平常的他截然不同的面貌。
“来自北都的奴隶,和来自北都的牲畜,受了少主端的指令接近镇物,美其名为帮我。”离珠叹气。
他张开手掌,阿那凭空而现,然后一颗珠子从她口中吐出,正是之前白晨见过的龙元。
“令我至于此地,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少主端应该也会很欣慰。”
“你说什么?”
“顾婴,不管怎样,你对祭尊而言仍然是朋友,所以我不介意告知你真相。”离珠神色自若,低头看着自己与黑水融为一体的手臂。“少主端所有的谋划只是为了促成现在的局面。至于打破轮回,这不是你能做到的事。”
他看向身边的龙首鸟身的招摇,“镇物之中保证轮回的力量来自巨孟的兽元,而巨孟拥有远古暗龙血脉,所以要炼化它,是只有同为龙裔的招摇能做到的事。”
“但巨孟兽元极为强悍,非我一介普通龙裔能独立完成炼化。”龙首鸟身的招摇突然开口,声音颇具威严。
“所以,少主端故意送来这颗龙元。这颗龙元的主人来自黑色魔龙始祖之一的暗龙闇皇,虽然其中的‘不朽’之力已经熄灭,但祖龙本元仍然足以作为合格的炼化容器,帮助招摇完成炼化。”离珠接着说。
“少主端真正想要的是一个选择。我,不,我们的选择。”招摇再度开口。“因为一旦我们选择这么做,巨孟兽元的「轮回」之力有可能将龙元已经熄灭的「不朽」重新激活。昔年梦魔与暗龙融合,他们造成的祸乱,想必你们魔族人更加清楚。”
“另一个选择是,把轮回彻底成为无界地的烙印。”离珠淡淡地说,“我尝与少主端论道,私以为这是他更乐于看到的现实。但他又确实向我提供了不同选择,一如他本人的伪善。”
“他只是乐于观看一个边陲世界的毁灭方式,并自认为已知晓答案,只等待最后的结果。至于你的生死与期许,本就是无足轻重的注脚。”
“少主端他绝不会这么做!”顾婴低吼起来,双目血红。“让暗龙重生,对他的奇部,乃至整个魔域有什么好处!是他许我摆脱奴隶之身,他答应过我,会终结无界地的轮回,还将军自由!他一直想要招募将军的,他不可能欺骗我……”
此时,顾婴脚边的黑水突然沸腾,像粘稠的墨汁缠上他的脚踝,然后迅速攀爬而上,很快覆盖了他大半个身躯。
至于躺在地上的尚乌子,早被黑水全然覆盖,依稀能看到暴露出来的森冷白骨……
顾婴的面具忽然发亮起来,抖动着,像是要用力脱离他的面孔,但因为面具和脸肉融为一体,故当面具拉扯时,其与脸肉之间很快有血水流出。
在极致的疼痛之中,他依稀记得,当他睁开第一眼朦胧的视野,面前似乎出现了一个肢节生硬的木偶人,手里拿着一只面具,慢慢地印在他的脸上……
滋……
又是剧烈的痛楚,脸肉与面具之间的血水越来越多。
离珠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
“如果你的忠心只是虚假的谎言呢?只需改变你的记忆,让你的记忆凭空多出无关月拯救了你的故事,对少主端来说并不难做到。”
“无关月之所以接纳你,是因为他与少主端本来就是合谋。他们的共同目的就是要让你送到我的面前。”
“你问他们为何这么做?倒不如要问我为何会知道这些事。因为呵,当他们在密谋的时候,我就在躺在那里,奄奄一息……”
耳边离珠的声音逐渐转变,变成了顾婴他自己咽喉里发出的声音。
“所以我听到了他们的密谋。”
他最后用自己的话说了出来。
突然可怕的痛楚消失不见,视野也变得无比清晰。
离珠和白晨仍然被捆神索捆住,周围只有一片荒芜,穿过的服常树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顾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没有任何伤痕,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离开那片诡异的树林后,你就一直发呆,究竟是怎么了?”
身后传来尚乌子的声音,有些警惕的意味。在尚乌子看来,这一路穿越那片号称能使人致幻的黑水树林还是过于轻易了,所以当顾婴的状态出现问题,他很难不感到紧张。
白晨也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了。他记得自己正透过怨灵的焰火看到顾婴正在被黑水吞没,而离珠则与那号称“冥王”,实际上名为招摇的怪物勾结到了一起。
但转眼间,眼前的画面就被焰火彻底烧毁。等他反应过来时,眼前的景色已经变成了和顾婴眼中一样的平平无奇。
分不清哪个是真实,哪个是虚幻。甚至连他不久前见过怨灵都变得不再真切。
他看向离珠,离珠却只是直直地望向前方一朵含苞待放的巨大黑莲,耸立在黑水泥潭之中,仿若深处沼泽。
“你要的镇物,就在黑莲其中。”离珠侧过脸,冷淡地看向刚刚恢复过来的顾婴。
顾婴看向他时,内心平生出一股恐惧,眼前似是透过一种不真实感,让他感到自己的面具之下隐隐作痛。
……
按照约定,百宝先行朝着一个方向走开,随后每隔一段距离便投下标记,用以指导身后都渠人的前进。
事实上,他并不知道镇物所在,眼下所投标记只是为了让众人多走上一段时间,方便他作法。
他不知道镇物所在,但他知道有人能知道。
果然,手中漩涡一转,从面前的黑水中很快就露出一个用碎石堆叠而成的脑袋,眼中发着淡淡的红光。
“罪臣隐孤,见过魔王。”
他召唤出来的正是隐孤。
“隐孤,你先前说你把巨孟兽元给了都渠人。恰巧,我在不久前从那镇物身上感觉到了那股气息。”
隐孤先是拱手,随后低头道:“感谢魔王信任,罪臣在四千年前受界守狱官所迫,将巨孟兽元交给了一位名为文渊的都渠人。后来得知,那人将之献给了天神离珠,后者以此为基础,创造了镇物,用以维持绿洲洞天的规则。”
“还是想不起来那位界守狱官的名字?”
“估计是被故意抹去了记忆,就连界守狱官这四个字也是它特意令罪臣记住的。”
“倒是有胆色。”百宝冷笑,“哪怕是得到了兽元,离珠本人想将其炼成镇物的可能性不大,想必也是得到了它的协助。”
“据罪臣所知,炼就镇物的,除了不死虫的兽元,还有离珠身体的一部分。只怕这才是离珠能够操控镇物的主要原因。”
百宝忽然想起了那个技艺精湛的传送阵。“以神躯入炼器,果然是天才的炼器师。”
“魔王放心,当日我将兽元交出去时,早已留下刻印。我能感觉到,兽元在炼就镇物的过程中没有失去刻印,所以我仍然能追踪到它的存在。”隐孤察言观色,自以为了解百宝心中所想,赶紧附声道。
百宝也懒得向他解释自己并非是为了得到镇物,反正隐孤能带路就不错了,不央求他能做其他事。
从永恒夜中被召唤出来的亡灵,会自动与召唤者立下契约,帮助其完成任务。但这种契约并非具有绝对的强制性,实力越强大的亡灵,这种规则的约束就越弱。
召唤者的血脉、实力地位乃至处事风格是控制召唤亡灵的重要因素。因为对处于永恒夜的亡灵来说,重见天日的诱惑足以抵御内心听命于人的不快。
当然,如果对方是一位野心勃勃的强者,与自己的行事作风相契合,亡灵们也不介意诚心帮助。
最重要的是,无论亡灵有多么不快,他们都无法对召唤者动手,因为这会招来可怕的反噬。哪怕是暴君之主的帝恶,在没完成彻底重生之前,他也对百宝无可奈何,所有对百宝的伤害,都会转化为对自己更大的伤害。
不过,虽然被召唤的亡灵无法伤害召唤者,但对于真正的强者来说,却不代表着他会回应召唤者。他可以拒绝召唤,也可以主动抛弃所谓的契约。
百宝不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隐孤,但他确实不喜欢隐孤。所以,只需有节制地让他干活就好,毕竟他和亭雨侍是不一样的。
亭雨侍是他的手臂,而隐孤,只是一把沾血的凶器。
“那就带路吧。”
有了隐孤带路之后,路线很快就明确了。
与此同时,伏唯和祭尊正领导都渠人跟随百宝留下的标记前进。以他们二人的声望,必然没法让大家信服,好在是有老族长在,倒没出什么乱子。
其实伏唯一开始就发觉百宝选择的路线有些奇怪,感觉像是在引着大家在兜圈子,但好在慢慢地路线变得明确起来。
这让他松了口气,不然还得想办法给大家解释。
过了一段时间后,走在最前面的伏唯突然发现前方出现了三只陶罐,正好挡在了他们前路。
他与祭尊瞬间紧张起来。两人相看一眼,最后是伏唯主动上前,而祭尊护住身后。
伏唯走近了些,首先留意到陶罐上的纹路,是一种龙首衔尾的图案。这在都渠并不罕见,伏唯本身就对这些代表民风习俗的东西感兴趣,类似的纹路在都渠的民宅中都有见过。
因此,这些陶罐本身并无特别,唯一值得注意的陶罐上缠着一根细绳,将三个陶罐串联起来。
貌似是在哪里见过……
当目光顺着绳子寻去,伏唯惊讶地发现一个容貌粗陋的老婆婆正躺在陶罐后面。
“陶大娘?”不知何时出现的老族长瞬间认出了此人,并大声惊异道。
意识到伏唯和祭尊的疑惑,他很快解释道:“这位是我们都渠的大祭司陶丹,自从三年前在修炼中走火入魔后,此后一直深居简出。此次村子陷落,她不在人群之中,原本以为她已经……没想到她竟在这里。”
话毕,从身后的人群中出来了几个人,要来扶起陶丹。
“大祭司?我只在遥寒北境听过,都渠部也有此职?”伏唯颇感意外。
“原来是为了侍奉天神而设的神职,但因为真君不喜欢,所以后来就只是负责神像的清洁了。”老族长无奈地说。
“给我滚开!”
正要去扶起大祭司的都渠人,刚靠近陶罐,那躺在地上的老婆婆猛然睁开眼睛,直接了当地朝来人一顿呵斥。
她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瞪着眼睛看向了老族长:“族长,如今你相信了吧?都渠浩劫,连神都自身难保,我们必须自己掌握命运!”
“也许你所说的浩劫是对的,但真君此刻正身陷险境,当务之急是先把真君救回来。”老族长一脸严肃。
祭尊知道,老族长仍然没有抛弃对天神庇护的执念,这代表着相当多人仍然没有做出他所希望的选择。
这也将意味着黑水的阻力仍然强大。
“可笑,等你带着族人走向灭亡时,希望你还能像现在这般!”祭司带着嘲讽的语气说。
老族长摇了摇头,“你根本不明白黑水带来的恐惧意味着什么。算了,我们继续前进吧,不用管她。”
老族长亲自走上前面,祭尊和伏唯只好跟了上去,徒留那老祭司一直呆在原地。
在众人越过她时,她不断地唾骂着,也不让人靠近她。就连那些素日里号称与她较好的族人,也都被她拒之千里。
直到所有人的身形远去,在她的视野里缩小,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老祭司,或者说曲安,轻轻地敲了下身后的几个陶罐。
“接下来别乱动,我忽然有了一个好想法。”
诚然,伪装成祭司的正是曲安,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如此打扮。而真正的祭司早就死了,在临死前,那位已经疯魔的老婆子拜托曲安将她的灵魂投入黑水溶解,以灰飞烟灭为代价结束轮回。
此番虽然处境不妙,但曲安在领着三位手下游荡了一圈后,还真让她找到了正在赶路的都渠众人。于是她才重新拿出伪装,借用祭司的身份与这些人若即若离,从而借助他们找到镇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