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摘星邵序之九

思乡是人世间最普遍的思绪,直到嫁到了南真我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重量。五常对我很好,为我另起中原风格的宫室,命名为“安真宫”,奉我为中宫国母和南真最尊贵的女人。然而我日中所思夜中所梦尽是奔腾的汴河,巍峨的嵩山,怎么开解都无法忘怀。

我没想过自己会这样思念中原,我以为我是个强大的战士,能克服内心的弱点。为了不辜负五常,不辜负实仓哥、长姊还有父皇,我逼迫自己忘记中原的大好河山,将全部的精力和注意力投入进南真的绿水青山中去。

我很快怀上了孩子,但因为水土不服患病,不停地上吐下泻,五常从德高望重的名医到高深莫测的巫祝都求了个遍也没能阻止这个孩子在降生前离开我们。流产这个过程前后重复了三次,我从满怀希望到痛苦不堪,且日益焦虑。如果我无法生下那个流着大齐与南真血脉的孩子,那南真内附的计划就无从谈起。思虑、流产、体虚构成了恶性循环,很快将我由内而外的击垮。

五常心急如焚,也许是为我们共同的志向,也许是因为内附前景的黯淡,也许是因为南真各部要他早日定下继承人的压力。但他从来没有把这种压力加诸在我身上,这让我更坚定地认为不能让他一个人承担一切,因此挣扎着想好起来。

在我缠绵病榻之际,一个令我顿感五雷轰顶的消息从汴京传来——寰城兵变!究竟是谁发动了兵变?父皇母妃他们有没有受到波及?长姊和实仓哥他们又如何了?

“是柔安杨国公主和景王殿下。”五常似乎是害怕我受刺激,只能缓缓地说,“陛下和昭媛没事,只是……”

“怎么可能是长姊和实仓哥?不是三皇兄吗?”长姊与实仓哥谋逆?先不说他们本身不是一个阵营的,顶多算交好。即便他们发展成同盟,也应该是夺嫡而不是谋逆啊!

“先是你三皇兄,现在的晋罪人意图发动兵变,被杨国公主和景王殿下察觉并挫败。晋罪人被陛下逐出宗籍、赐死伏法。而后中书令姜代联手大将军涂涸挟持天子,欲立你十一弟,扶持幼主继位,也被杨国公主和景王殿下起兵阻止。”

“那长姊与实仓哥不是有功之臣吗?”

五常欲抬起左手,我这时才意识到他手中握着一张纸,因为被握得太紧已经褶皱,从边角处还能看到被他汗水打湿的痕迹。

“这是册立储君圣旨的抄本,原件在大殿,大国圣旨,我不好随便移动,所以没带来安真宫。”他连这种时候都维持着对父皇圣旨的敬意,我却无暇纠结,从他手中抽出圣旨抄本,怼到眼前阅读。

……皇长女庠,才堪经纬,深孚众望,立为太女……

皇长女庠?立为太女?

我抬头看向五常,他对上我的目光满怀关切。我无法理解自己读到的文句,无法对此作出任何回应。我的头脑在过度的使用中向我预警,我却不能停下处理信息的步调,因而文字、思绪、感慨夹杂在一起,阻塞了我的语言,也阻塞了我感知外界的能力。

“实学!实学!塔娅!”耳边传来五常的声音,我熟悉的声音,他唤我的表字,我的南真名,将我拉回现实。

我接过五常递来的茶水,不顾礼仪一饮而尽。而后甩甩头,反复闭合眼睛几次,才终于稳住了心神。

“怎么会是长姊?不该是实仓哥吗?”我对五常发问。

“我已派人前往汴京打探消息。”五常比我更摸不着头脑,“目前为止接到的最后传信就是这道圣旨,还有杨国公主和景王殿下讨灭姜代后并没有归政陛下,而是强迫陛下立杨国公主为储的流言。毕竟如果陛下能以自己的意志下达圣旨,他是不会做出这种开天辟地的大事的。”

开天辟地的大事是五常看在我和长姊和睦的面子上用了委婉的说法,言下之意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华夏自古以来有过摄政太后,有过辅政公主,从来没有过女帝。长姊素来明哲保身不过多牵扯朝局,只做父皇的孤臣,如今又怎么会登上储位?实仓哥又为什么会支持她?父皇又为什么会同意?

那天之后我们不断派人前往汴京打探消息,企图得知事实的真相。使者去而未返,留守汴京的南真驻使却派了副驻使回来,府驻使称父皇在天寰门召见群臣,亲自公布了立长姊为储的旨意。和他一起来的是丰五,母妃那边的家生子,后来随实仓哥出宫建府,这个面善之人给我递上了实仓哥的书信。

实仓哥的解释很简单,他为和五嫂单独长相厮守,放弃御极的可能,甘愿辅佐长姊登基。因为一个皇帝不能没有后宫佳丽三千,不能不延续皇室血脉,一个亲王则不然。而在其中穿针引线促成这事的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竟是凤淑贤。父皇的确“同意”了他们的提议,并下诏由皇太女监国,自己退居太极宫,母妃和其他妃嫔以及年幼皇子公主也陪伴在他身边,他们都很安全。

我不知该用什么心情面对这一切,一位前所未有的女皇储,一位为情放弃大位的亲王,一位至情至性的王妃,一位运筹帷幄将天下作棋的改制士子。他们所有人都超出常人的行事逻辑,让我感受到迷茫与距离。

信中同样交代京中局势的变化不等于南夏内附的停止,让我一切按原计划行事,但要放缓步调,等他们应对了接下来的狂风暴雨、稳定局势后再徐徐图之。还让我不要有顾虑,如果实在无法生下孩子,可以选择迂回的办法。

五常和我达成共识,对汴京的事持观望态度,先过好我们自己的日子,按照信上的要求去做,左右这些交代不会威胁到南真和大齐的关系。我开始更加努力融入南真,只学习南真通用语是不够的,必须学习各个部落主流使用的语言。只躲在安真宫生孩子是不行的,必须走出宫殿和南真的子民接触,了解南真的风情。

我在自己并不感兴趣的女工上下了狠功夫,和南真的绣娘学南真的独有花样,绣在五常的袍脚袖间,不久后全南真都知道王妃也许不够心灵手巧,但对大王一片赤诚。我去往田间地头,帮助我带来的农师南真百姓讲解稼穑之法,把中原的农书翻译给每个人,陪五常分辨哪些品种能在南真存活并茁壮生长。我搜罗来南真的计时与风物习俗,和齐真两地的历法官一起校准两地历法,帮助五常将新整理的历法试点推行下去。

也许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也许是强求最是求不得,当我真正成为一个五常都挑不出刺的南真媳妇时,我也怀上了我们的第四个孩子。怀这一胎时我并没有前几胎的焦虑,因为我的身后不只是强势的大齐,更有南真的接纳,我在这片土地上孕育一个奇迹,一个贯通南北、融汇齐真的天选之子,一个注定继承我和五常、大齐和南真期许的身负众望的未来。

桑济呱呱坠地的那天,安真宫的天空满聚霞光,终日不散。我用大齐宗室的字辈给这个吉祥幸福的男婴命名为“济”,济水是流经汴京的河流,这个字寄托着我的思乡之情,也寄托着我对这孩子完成内附使命的期望。五常给这孩子取名文克,在南真语中意为和平,他将为这片土地带来和平与繁荣。

在我融入南真期间,长姊从皇太女登基成为大齐第一位女君,她和实仓哥的确如信中所说需要面对狂风暴雨。尽管父皇在天寰门的宣诏让一部分人相信立长姊是他的本意,但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立皇太女这件事本身就是违反规则的,或者说违反某些人眼中的天道的。皇帝不能违逆天道,因此大齐各地都有反对长姊的声音,一时之间狼烟四起。

然而这些狼烟都不是揭竿而起,其背后的操控者相当复杂。见不得女人成为君主的卫道士一马当先,担心长姊重开改制的反改制派立马接上,姜代、涂涸的余部,狼子野心的宗室都参与其中。然而正如我所说的,这些人没有揭竿而起者,长姊几乎是父皇口碑最好的子女,大齐宗室的门面,百姓向来只闻长姊的才德兼备,没听说也没见过她的不堪之事。诚然女子为君有些骇人听闻,但凤栖梧当年可以拜相,巾帼阁台可是民间一段佳话,如今邵庠为何不能登基?凡事总要有第一次,有了第一次,也就没什么奇怪的。

长姊的应对也很得当,她派人大力鼓吹长嗣继承的合理性,成功争取到了盛行长嗣继承风俗的地方州郡的认可。又发上谕明示自己接受太上皇传位,乃是天经地义的君主,反对者简直是无君无父的悖逆大恶,人人得而诛之,成功让忠于父皇和摇摆不定的势力冷静下来思考是否要起事。她还公布了一封遗诏,是章业先帝,也就是皇叔的遗诏,号召宗各地勤王,剿灭逼宫囚君的姜代、涂涸,能做到这件事的宗室就是皇叔父的继承者,而剿灭姜代的就是长姊。

因为以上种种措施,民心和舆论很快站到了长姊这边。长姊前两年成立的鸑鷟军与实仓哥手下的灼军四处出击,击败了几支气焰最嚣张的叛军,而后与出逃的前大将军涂涸率领的叛军于代地决战。涂涸老而弥坚,但王师中两员冉冉升起的女将王烈芷和张浜萍初生牛犊不怕虎,成功夹击并打败了涂涸,打出了赫赫威名,宣告了大齐的将领迭代。

军事胜利是最直观的胜利,连虽然私人风评不好但打仗堪称大齐军神的涂涸也败在王师手上,代地决战后整个大齐反对长姊的声音都哑了火。百姓、军士、清流、勋贵、宗室纷纷宣布承认长姊的帝位,之前几个跨州连郡的反叛头子也干脆接受招安,长姊已经在事实上坐稳了皇位。

五常对皇帝是男是女没什么看法,南真大小部落中也不是没有女土司,他需要一个强大能接受内附的大齐,其他的都不重要。所以几乎是代地决战的消息一传来,五常就上表恭贺新君继位。长姊也投桃报李,重新册封五常为南真王,我为王妃,还给阿济包了厚厚一份周岁礼。

至此干戈已息,大齐将在新君的带领下重启改制,而南真也将在五常和我的谋划下从部落联盟变成真的一国,再完成内附大齐的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