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摘星邵序之六

“景王府长史?”我闻言顿感大谬,景王府长史谭诚我昨日才见过,他虽然不很受实仓哥信任、又才干平平,但向来恪尽职守、兢兢业业,怎么会被凤淑贤抢了差事?

凤淑贤是景王侧妃,不是女科举出身,又如何做得了长史?即便她是女科举出身,自章业改制折戟以来,已十数年无女子能在与男子做出同等业绩的条件下得到同等升迁了。王府长史是正五品,对如今大多数女举子来说,是乞骸骨时也升不上的重职高位。

“谭长史是知晓此事的,也知非绀绛不可辅佐孤成大事,若有来日孤也不会亏待于谭长史。”实仓哥看出我言下之意,悉心解释。

“这究竟……”

“还是臣来解释吧。”凤淑贤翩然落座,将内情娓娓道来,“臣双亲的事,西坪公主想必有所耳闻?”

凤淑贤的身世,也算是整个汴京都讳莫如深的一段故事。先帝章业改制时最为倚重的朝臣就是凤淑贤的生母凤栖梧,她出身后妃世家,却与依靠裙带关系崛起的娘家疏远。作为古来第一位公开封侯拜相的女子,凤栖梧与先帝君臣相得,堪为万世典范。先帝将自己的第一爱臣赐婚给另一位得力干将黄修,成就一段夫妻宰相的佳话。凤淑贤父母的府邸当时被称为“对相府“,大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

可惜先帝改制折戟,姜代、涂涸举兵将他囚禁,废除了所有改制措施。而出卖先帝、背叛改制的叛徒就是黄修,凤栖梧彼时临产,得知丈夫背叛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赐婚之义的主君,一时大恸,难产血崩而死。在那个乾坤颠倒、日月不明的大劫之日出生的女婴,被拼着一口气看了女儿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的巾帼宰相取名为书贤。

黄修因背叛成为朝廷的第二号人物,自然要跟留着妻子改制派忠血的女儿划清界限,于是默许凤栖梧的弟弟凤栖桐抱养了女儿。黄书贤被舅舅命名为凤淑贤,等她再出现在人们视野中时,已经长成了世家淑女典范,与叛逆离家、入朝为官的母亲俨然两个极端。

“凤相与黄罪人的事,本宫确有所闻。”既然我的秘密都已经被她知晓,她又一副要与我坦诚相待的架势,加上实仓哥如此信任她,我也就亮明了自己的看法。我认为凤栖梧是当之无愧的女中豪杰,而黄修不过是一个投机小人、败事罪人。

黄修在叔父龙驭宾天、父皇入继为君后与姜代争权,想认回凤淑贤这个唯一的血脉,把她嫁给最有可能成为父皇太子的皇子——晋王邵廒,也就是我大排行的三皇兄,从而成为天子孤臣。父皇当时也想拉拢黄修对抗姜代、涂涸,就点头答应了这门婚事,结果刚一下旨,凤府就起了一场大火,凤淑贤被烧毁容。凤淑贤上疏给父皇,称毁容女子不堪为亲王正妃,自己也不敢忘舅父的养育之恩,因为这个她在闺中就有的贤名日盛。

姜代、涂涸意识到黄修想跟父皇拉近关系后果断采取行动,弹劾黄修结党营私、意图不轨,凤家也趁机控告黄修弃女多年、夺人养女。最终黄修倒台,被判了个斩立决。

“黄罪人伏罪一事,是臣在幕后绸缪。”凤淑贤看来也对她这个生父没有任何好感。

“你如何绸缪?”我现在已经不敢轻视凤淑贤,但她一个闺阁女子,如何能扳倒当朝宰辅?

“小舅舅(凤淑贤的舅舅凤栖桐)的上疏都是臣捉刀代笔。”

“凤家当时态度那么强硬是你的意思?凤家被你操控了?”我听出了“捉刀代笔“之下隐藏的惊涛骇浪。

“黄、姜两人相争,得利者是臣与景王殿下总好过是剩下那一方。”

“实仓哥,你们那时候就……有所往来?”我难以置信地询问。

“孤当时在大理寺观政,调查凤府失火案。”实仓哥道,“当时的大理寺卿官声不好,屡屡收受贿赂,但因为有涂涸庇护,所以有恃无恐。孤向父皇揭发,父皇却无能为力,只让孤暗中收集证据,等待日后发作。凤府失火规模不大,但因为是后妃世家府邸,大理寺介入,又不愿意细查,做事极为敷衍。孤看不过去,就亲自调查,结果发现那火是绀绛自己放的。”

“你为什么放火烧自己家?”我目瞪口呆地转向凤淑贤。

“为了不被赐婚给邵廒。”凤淑贤声色俱厉,“要我嫁给那好高骛远、鱼肉百姓的阴鸷恶王、恶霸草包,我宁可自毁容貌。”

“你的容貌是自毁?”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有女子主动毁去自己的容貌?凤淑贤除去贤名在京中流传最广的就是美貌,即便如今也能从她那坑坑洼洼的无盐之貌上看出花容月貌存在过的影子,她的眼睛明亮,没被烧变形的剩余五官可称端正。但一想到是为了逃避与三皇兄的婚姻,我又有些能理解她。我三皇兄确实不恤民力,曾经有占田逼死人命的恶行,被父皇顶着长姊和实仓哥的反对压下来了。若我不是三皇兄的妹妹,被赐婚给他,我怕不是也要毁容自救。

“孤发现了绀绛自己纵火之事,但她毫不慌张,看来本来是打算如果被大理寺卿发现就使银子脱罪的。见孤前来质问,她提及了一个计划。”

“什么计划?”

“将黄修、姜代、涂涸剪除干净,还大齐一位如章业贤君一般的圣明天子,还世间一个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凤淑贤朗声道,“复章业改制之举,报亡母一片丹心。”

我无言以对。邵序啊邵序,亏你还敢大言不惭志向如何如何,计划如何如何,你的那些小聪明、小谋算有哪点比得上眼前女子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眼界,涵盖天下民生的心胸?

“孤不会仅仅为几句豪言壮语动容,绀绛是有真才实学的。她与孤论道改制,从子夜至黎明,孤所提问题,她无不对答如流、深有见地。涉及朝堂争斗,她又能看出敌我形势、对方脉门,还能做出计划,及时应对。”实仓哥颇为得意地说,“她真的继承了凤相的智慧与气节。”

“景王殿下谬赞,智慧一说,臣却之不恭。”凤淑贤自嘲道,“但气节……臣的气节为亡母平凡一事上,在能再推行改制,在让章业贤君苦心得成能够瞑目上,早已一丝不剩。倘若舍弃气节能达成上述之事,臣遗臭万年又有何妨?想来这点还是随了那不择手段的黄庶人。”

“绀绛莫要妄自菲薄,你愿为了这些事舍弃虚名,恰恰是另一种气节的体现。”实仓哥和五嫂真不愧是夫妻,劝慰起人来都是头头是道,且能有理有据地说进人的心坎里去,“孤对改制的态度实学你一向清楚,大齐立国至今百载有余,不知积累了多少弊病,又不知有多少黔首黎庶因这些弊病不堪重负、家破人亡,想兴利除弊非改制不可。父皇未必不知道这些,但他不愿意去做,那就必须有人去做,所以有孤来做。所以孤才将绀绛引为谋主,从铲除黄修、拨乱反正开始。”

“臣联络朝中隐藏的为数不多的剩余改制派,他们仍感念臣亡母之事,并心向章业先君,所以上疏弹劾黄修。姜代、涂涸顺水推舟,也策动党羽攻击黄修。臣还让舅舅加了一把火。”凤淑贤道,“最后是景王殿下。”

“孤如绀绛所言,向父皇陈情黄修所谓联姻不过是想利用天家为自己背书揽权,父皇可忍不了有人拿他来狐假虎威。”

“墙倒众人推,黄修之死,是他成了众矢之的证明。”我如是感叹道,而后灵光一闪,心中如拨云见日、雨过天晴,“所以凤侧妃,不,凤长史是实仓哥的谋主,不是……?”

“臣不是景王殿下的姬妾,我们只有君臣之谊,并无男女之情。”凤淑贤答道。

“自幸星(曹莘的小字)入府,孤就没再看过别的女子一眼。”实仓哥用略带幽的眼神盯着我,看得我内心直发毛,“任谁不信孤对幸星之心,实学你也不该有疑。”

“我这不是心疼五嫂嘛,有道是关心则乱。”我为自己辩解道,“那府中女子?”

“待大事得成,自会放她们出府,予以外命妇名位,允改嫁之权。”实仓哥在这种事上向来周到,“为有功之臣授以官爵。”

“有功之臣?”

“府中女子虽有些是姬妾,但更多是如臣一般效忠景王的臣属。”凤淑贤解释道,“王府淑女王烈芷与其兄王烈志实为一人分饰两角,王烈志正是景王最得用的将军。王府侍妾吕绿丝,出身巨贾之家,带来了难以计数的嫁妆,还操持景王府的产业。王府丽女灵凌,东南海疆灵族公主,自幼参与南洋贸易,去过诸多国家,海外人脉甚广,是海事与外事的一把好手。”

“还要谢绀绛识人之才。”实仓哥打趣道,“孤的内宅倒成了卧虎藏龙之地,三皇兄那边怕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还有孤日常出入的秦楼楚馆,那些熟识的花娘是为孤打探权贵消息、必要时有所动作的暗桩。当然这也是为了迷惑三皇兄使的障眼法,来日孤会为这些花娘赎身,也依功劳赏赐,依才华授职。”

“若非景王胸襟,如今连女科举都形同虚设,臣等纵是天纵奇才,也无用武之地。”凤淑贤道,“今日臣斗胆再向殿下举荐一才。”

“哦?是何人?”

“正是西坪公主。”凤淑贤转向我,“西坪公主素怀大志,胸有丘壑,且不失家国情怀,能体恤民情。殿下所图之事不可少了西平公主的帮助,敢问公主殿下可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凤长史是想通过孤嫁往南真一事给实仓哥夺嫡加码?”

“公主称臣以字便可。”凤淑贤倒是客气,“公主不是已经自叙愿意为夺嫡加码了吗?臣所说乃是改制,改制需边疆平稳,还望公主前往南真后稳住南真局势,给大齐改制留足时间。待大齐国强民富之日,再谋南真纳入内附。”

“助实仓哥夺嫡序自然责无旁贷。但本宫对改制有所顾虑。虽知不改无以革宿弊,可如何保证这大动制度之根本不会伤民害民?章业改制纵有万般好也失败了,若是能让大多数人满意,先帝又何以落得个幽囚至终的结局?”

“臣不否认章业改制行事太急、太动根本有伤民之嫌,但亦不可因此畏首畏尾、因噎废食。有朝一日景王殿下御极,臣必然吸取教训,细细绸缪,争取使新改制能惠民而不伤民。”凤淑贤这样保证道。

“有绀绛你这句话在,本宫愿舍命陪君子,无论人在汴京还是南真,都会不遗余力襄助改制。”我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也给出了自己的保证。想来真是不可思议,我今天下午还对凤淑贤误解颇深,晚上却在见识到她那“贤淑女“伪装下的真实面目后不由得心悦诚服。

“臣必不负景王殿下与公主所托。”凤淑贤道,与我相视一笑。

“如此孤又多了一员心腹大将,”实仓哥调侃道,“绀绛再立一功。”

“殿下若是嫌少,臣还有一功奉与殿下。”凤淑贤摆出一副运筹帷幄之相,“既然安江公主的婚事西坪公主想成人之美。那景王殿下亦可为此事奔波一番,炎国公府与炎家军不会参与争储,但能引他们中立,予个人情也是好的。”

“对啊,炎蜿蜒是想让长姊出面求赐婚,但长姊必然不会轻易同意换我去和亲,这中间还需实仓哥说和,炎蜿蜒也必会承情。”我异常兴奋,这下可谓一石三鸟,心中也愈加欣赏凤淑贤,“不如绀绛你也来一起做这个说客吧,你这样能言善辩,又智者千虑,加之是凤相的千金,长姊对先帝和凤相的事可是从来没有释怀过,你出面的话一定会……”

“公主殿下,臣可能无法说服柔安杨国公主。”凤淑贤突然打断我兴致勃勃地发言,用一种斩钉截铁的态度否决了我的提议。

“实学。”实仓哥见我被凤淑贤打断的措手不及,出面缓和方才骤然冷却的尴尬氛围,“长姊那里你我去说服,就不须绀绛出面了。现在首要之事是你去和亲和小姑母的婚事,你能得偿所愿和小姑母终得幸福才是我们共同的愿望,谁来做怎么做并不紧要。”

“安江公主和炎公子虽是历经劫难,但终究有挽回的机会,比起从一开始就注定的悲剧,他们之间更像是好事多磨。”凤淑贤叹息道,“既然如此,万事还要仰赖西坪公主。”

我微微颔首,心中所想却是下午在花园中凤淑贤有过的另一次“发作“,那次是万念俱灰,这次则是色厉内荏。这两个词汇无论如何都不该跟我今晚新认识的凤淑贤扯上关系,究竟是什么缘故,能让她不顾风度礼仪,如此抗拒与应激?

直到回到自己在景王府的小院,在榻上辗转反侧了许久,我也没能想出其中关窍,只是随着思绪的波动,慢慢放松身体,缓缓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