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麦尔已经记不清过去了多久。毕竟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也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分——只有无尽的漫长的黄昏,就像是宇宙死亡前的寂静一般。但他并不觉得这里压抑,只是少了一个能聊天的人,倍感无聊而已。
天空像一张泛黄的油画,破碎的光从云缝间漏下,照在斑驳的大理石地面上。
没有风,没有声响,只有死去的时间与无所事事的自己。
世界崩塌的景象仿佛就在刚才。胸口隐约传来被剑贯穿的剧痛,但那仅仅是错觉而已。
谢利身上有太多谜团。但是自己或许永远都没办法和他再次见面了——说不定他已经被世界的裂缝撕碎、死在那里了,赫麦尔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对他的调查就这样不得不彻底停下。
赫麦尔不清楚现在外界是什么情况。重伤失去意识后,再一次醒来就回到了这个地方——他诞生的地方,至少该隐是这么告诉他的。
他已经在这里默默等待了不知多久,该隐一直没有现身。或许、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吧。
他如此悲观地想到、而后又回过神——自己什么时候这样的多愁善感了?
这些多余且对他来说完全不必要的情感令他心烦。他轻叹一声,不如自己直接这样再次沉睡下去好了——虽然自己在外界的身体很有可能被卷入世界的裂缝一并地被摧毁了。
他很好奇不死的肉体是否也会被那个深渊碾碎,也这样反复思考了很久,不过很可惜,没人能回应他。
墙面上光影斑驳,像滴落的时间碎片,在寂静中缓慢晃动。他起初试着与自己对话,再后来,连回声都失去了吸引力。
——赫麦尔……
赫麦尔——
天穹之上有什么人在呼唤他。
陌生又熟悉、极令人怀念的声音。他迟疑了一下,纵使无法感知那个人的魔力,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那个人就是他。但是赫麦尔难得地、甚至是第一次,决定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如若把自己从漆黑压抑的深海中拉出的无名之手,他回应了那个声音。身体慢慢地离开地面、朝着被夕阳染红的金黄的云勾画的光圈飞去。
太阳在沉寂。如火焰般燃烧的黄昏,慢慢被黑夜吞没——这个与世隔绝的仅属于他们的天国,迎来了它的第一次夜晚。
*
德国,柏林。
又是车水马龙、热闹喧嚣的一天。今天的阳光格外地明媚,玛丽的啤酒馆难得地有这么多客人,忙得不可开交。
玛丽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太对劲。比如说——她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结婚的,也记不得这个店是什么时候开的。
但这无所谓。她不想深究,只是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好。她拥有丈夫、事业、朋友……
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曾经历过什么不好的事,但她已经忘了。不记得了,就证明那些事不重要吧?
偶尔会做一些自己杀了人的噩梦,但那也仅仅是梦而已——这种事又没发生过。
畅谈、碰杯的声音交响,像极了街头艺人的唱词中描绘的场景;空气中弥漫着啤酒的小麦香气,就连从来不喝酒的他也都感觉心情格外舒畅。
“欢迎光临!”
黑色斗篷的男性青年点了点头,露出浅亚麻色的鬓角。他把帽檐拉低了几分,在角落坐下。
“哈哈,玛丽小姐,听说你老公又给你买了新礼物,真是太恩爱了!”
“真是的~~这种时候就别调侃我了——!”
“害羞了~~!我都看到你丈夫又去找裁缝给你做了新裙子!真羡慕啊,要是我家老公也知道给我买礼物就好了……”
“什么?!玛丽小姐已经有丈夫了吗!”
乱作一团。玛丽忙上忙下、杯子撞击的清脆声音和她那极力掩饰什么的苦恼又幸福的抱怨声,和店里起哄的客人们混杂在一起——但这正是平和的证明。
玛丽没有欠债,没有赌博成性、喜欢家暴的丈夫,她的店里每天都有客人捧场。
这就足够了。这就是玛丽想要的、甚至可以说是梦想中的生活。
即使、这里的玛丽并不认识自己了——但这无所谓。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印证这一件事。
“成功了……”
他以旁人难以辨认的音量、低声窃喜着:果然,自己只要想做的话,就什么都能做到的。
哪怕是创造一个乌托邦,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一切都像精心策划的舞台剧,演员按照他的剧本欢笑、生活、微醺。他望着这一切,仿佛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偶世界,在自己掌心起舞。
——他们的幸福是他给予的。
他无需被感谢,他也不在乎。他只是确认,自己已经掌握了命运的公式。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再也不会有脱轨者。
以防万一,接下来还有一件事要做。是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要把最后的隐患、唯一可能的变数——也就是柏林城郊的那座时间停留在旧世界的、怪异阴森的城堡,彻底根除。
仿佛时间停滞的夜之结界。抹去了名字的死者祭坛上的烛光微微晃动着,影子慢慢地汇成一束,变化成银白长发的青年。就像是意欲将灵魂取走的死神,他拖着黑色的长袍,低声呼唤着那静静地沉眠着、仿佛死去的这巨大墓穴的主人:
“……赫麦尔。”
那是、甚至能在那死寂的城泛起涟漪的呼唤声——赫麦尔朝着那苍白的天空,几乎是无意识地、高抬起右手。
没有让他失望。那个人的手伸了过来,把他拉出那沉寂的意识之海。眼前的景象却像是做梦,赫麦尔聚焦着酒红的瞳孔,反复确认着眼前这个人的面容。
赫麦尔盯着他看了很久,仿佛不敢相信,又仿佛在等待对方先开口。
“……该隐……?”
他怔怔地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像是终于从无尽黄昏中醒来。
——不是梦。
他真的回来了。
该隐看着他那错愕的表情,忍不住轻笑出声。
“是我。早上好……我回来了,赫麦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