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攥着那张泛黄的儿童画，指尖深深掐进纸页里。画中是三个火柴人，两个大人牵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背景歪歪扭扭写着“秦家团圆日“。这是她在秦朗书房暗格最底层发现的，和抗癌诊断书压在一起，边角已被泪水洇出深浅不一的褶皱。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打在老式铁皮雨棚上，叮咚声像极了那夜秦朗教她舞剑的节奏。柳青赤脚踩在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脚心钻进血脉，恍惚又回到那个改变她命运的雨夜。
“剑走轻灵，心要静如止水。“秦朗的白袍在风中翻飞，手中木剑挑起一串晶莹的水珠。那是柳青第一次见到他舞剑，月光与剑光交织成网，将他清瘦的身影笼得如谪仙般缥缈。
此刻她握着的桃木剑已褪去新漆，剑穗上还缠着秦朗亲手编的平安结。当时他咳得厉害，指尖染着血也要把最后一缕红线穿过铜铃。“这铃铛能驱邪祟。“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可如今满屋子白梅香都散尽了，只剩这串铃铛在风中孤零零地响。
“叮铃——“
柳青猛地转身，剑穗扫过案上香炉，青烟袅袅中竟幻出秦朗的轮廓。她踉跄着扑过去，却只抓到满手虚空。香灰簌簌落在她手背，烫得她眼眶发酸。
“秦先生，你究竟要我等多久？“她对着虚空呢喃，指尖抚过剑身刻着的“忍“字。这是秦朗用小楷笔蘸着朱砂写的，力道透进木纹三分，说等她什么时候参透这个字，便算出师了。
楼下忽然传来汽车急刹声，柳青握剑的手陡然收紧。自从秦朗去世，这宅子便成了禁忌之地，连物业都只敢把快递放在门口。她屏息走到窗边，正见个穿黑风衣的男人撑着伞走来，伞沿压得极低，却遮不住与秦朗如出一辙的下颌线。
“柳小姐？“男人收伞时，柳青的呼吸几乎停滞。他眉眼与秦朗有七分相似，只是左眼尾没有那颗朱砂痣，取而代之的是道浅色疤痕。
“我是秦朗的弟弟，秦昭。“男人递来的名片上印着“秦氏集团执行总裁“，柳青却盯着他腕间与秦朗同款的百达翡丽。这款表全球限量十只，秦朗曾说那是他二十岁生日时，姐姐从瑞士拍卖会拍来的。
“柳小姐可知，我哥为何独独选中你？“秦昭的桃花眼微微上挑，与秦朗清冷的气质截然不同，“他临终前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我的，说……“他忽然轻笑，笑声惊散了满室香灰，“说有个傻姑娘在等他兑现承诺。“
柳青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秦朗临终时的场景突然涌入脑海——监控器尖锐的长鸣，他枯瘦的手指攥着她照片，氧气面罩上凝着层薄霜。当时她正在武馆教孩子们扎马步，等赶到医院时，只来得及触到他逐渐冰凉的指尖。
“秦先生说笑了。“她强迫自己直视秦昭的眼睛，“我与秦先生不过是……“
“不过是露水情缘？“秦昭忽然逼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那他为何要把名下所有财产都留给你？包括这栋宅子，和秦氏集团15%的股份？“
柳青猛地后退，后腰撞在博古架上。青花瓷瓶摇晃着坠地，碎片溅到秦昭脚边，映出他忽然阴沉的脸色。他弯腰拾起块碎片，指尖在锋利处轻轻摩挲：“柳小姐可知，我哥是怎么死的？“
雨声突然变大，滂沱如瀑。柳青看着秦昭将瓷片抵在自己颈动脉处，忽然想起秦朗后颈那道狰狞的疤痕。当时她问是怎么伤的，秦朗只是笑，说“是债，总要还的“。
“他死于脑癌。“柳青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医生说是……是长期接触放射性物质导致的。“
“啪！“秦昭突然将瓷片甩在墙上，碎片擦过柳青耳畔，划出细小的血痕。“放射性物质？“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大笑起来，眼角却沁出泪光，“柳小姐可知，我哥是核物理博士？他研究的项目，能让秦氏集团十年内成为行业龙头！“
柳青的血液瞬间凝固。她想起秦朗书房里那些泛黄的论文手稿，想起他教她舞剑时偶尔流露的落寞，想起那个装满药瓶的抽屉里，压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穿着白大褂，站在实验室前，胸前挂着“青年科学家奖“的绶带。
“他本该是站在领奖台上的。“秦昭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像在哄孩子般轻柔，“可他为了个女人，放弃大好前程，躲在这宅子里等死。“
“什么女人？“柳青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秦昭却只是笑而不答。他忽然从风衣口袋掏出本相册，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老照片——秦朗穿着学士服，身旁站着位穿旗袍的女子，眉眼与柳青有五分相似。
“这是大嫂。“秦昭指尖抚过照片上女子的脸，“她叫林晚秋，是我哥的初恋。十年前为救我哥，被实验室泄漏的辐射……“他忽然哽住，喉结剧烈滚动，“她当时怀着三个月的身孕。“
柳青踉跄着扶住书桌，指尖触到冰凉的铜镇纸。她想起秦朗教她写毛笔字时，总爱在她手背上画圈，说这样能静心。此刻那些暧昧的触感都成了毒蛇，顺着血脉钻进心脏。
“你以为他为何选你？“秦昭忽然捏住她下巴，力道大得惊人，“因为你这双眼睛，像极了晚秋姐！他把你当替身，当赎罪的祭品！“
“不可能……“柳青挥开他的手，却带翻了砚台。墨汁在照片上洇开，模糊了林晚秋的脸。秦昭忽然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宅子里回响：“柳小姐可知，我哥为何总穿白袍？“
他扯开衬衫领口，露出胸口狰狞的疤痕。那些疤痕蜿蜒如蜈蚣，与秦朗后颈的伤痕连成一体，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这是晚秋姐扑在我哥身上时，被辐射灼伤的。“他指尖划过疤痕，眼神忽然变得温柔，“她至死都护着他，就像你护着那个破武馆。“
柳青突然想起秦朗临终前那晚，他罕见地没让她走。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脸上，映出青黑的眼圈和凹陷的面颊。“若薇……“他忽然呢喃，那是柳青从未听过的名字，“若薇，我疼……“
当时她以为他在唤自己，此刻才惊觉那声“若薇“里，藏着多少未诉的衷肠。
“秦先生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柳青抹去脸上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指尖染着墨色，“让我知道自己是替身，还是让我把财产还给你？“
秦昭忽然敛了笑意，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我要你以秦太太的身份，出席下周的股东大会。“他指尖敲着文件封面，柳青瞥见“股权转让协议“几个烫金大字。
“秦先生莫不是疯了？“她轻笑，指尖划过协议条款，“且不说秦先生尸骨未寒，单是这15%的股份……“
“你不想知道，我哥为何在遗嘱里加那条特别条款？“秦昭忽然打断她，指尖点着协议末页，“若你拒绝，所有财产将捐给慈善机构。“
柳青的手指陡然收紧。她想起秦朗弥留之际，曾在她掌心写下个“忍“字，说等她参透这个字，便知该如何抉择。此刻看着秦昭志在必得的眼神，她忽然明白那个“忍“字背后，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秘密。
“我凭什么信你？“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像飘在风中的柳絮。
秦昭忽然从怀中掏出枚玉佩，羊脂白玉雕成并蒂莲，正是秦朗常把玩的那枚。“这是晚秋姐的遗物。“他指尖抚过莲心，“我哥说，等找到能托付的人，就把这个交给她。“
柳青的指尖触到玉佩的刹那，忽然被电流击中般战栗。她想起秦朗教她舞剑时，总爱把玉佩系在她剑穗上，说这样能保平安。此刻玉佩贴着她心口，温润的触感像极了秦朗临终前最后的体温。
“股东大会定在周三。“秦昭忽然起身，黑风衣扫落满地文件，“柳小姐若想通了，就带着玉佩来秦氏大厦。“
门开合的瞬间，冷雨灌进屋子，卷起满室香灰。柳青攥着玉佩跪坐在地板上，忽然听见秦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若薇，别怕……“
她猛地转头，却只看到空荡的走廊。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在月光下凝成个模糊的轮廓。柳青突然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檐下避雨的麻雀。她想起初见那夜，秦朗也是这般站在月光里，白袍翻飞如谪仙，却不知自己早已坠入红尘炼狱。
“秦朗啊秦朗，你究竟给我下了什么蛊？“她对着虚空呢喃，指尖抚过玉佩上的并蒂莲。莲心处刻着个极小的“秋“字，被她掌心的血染得通红。
窗外雨声渐歇，东方泛起鱼肚白。柳青握着玉佩起身，忽然发现博古架上多了样东西——那是秦朗的遗像，不知何时被摆在了正中央。照片上的他眉眼含笑，左眼尾的朱砂痣艳得惊人，像是要滴出血来。
她伸手去擦相框上的灰尘，指尖却突然顿住。遗像后面藏着个暗格，与她发现儿童画的位置一模一样。柳青深吸一口气，轻轻按下机关。
暗格弹开的刹那，满室白梅香突然浓郁得令人窒息。里面静静躺着个檀木匣，匣盖上刻着《神雕侠侣》的经文：“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柳青的手指剧烈颤抖，几乎打不开匣子。匣中是本泛黄的日记本，封面写着“致若薇“，字迹清峻如松。她忽然想起秦朗临终前那声呢喃，想起照片上与她相似的眉眼，想起这十年来所有未解的谜团。
第一页的日期是十年前，墨迹晕染得厉害，像是浸过泪水：
“晚秋，今日我又见到那个女孩了。她抱着书包站在雪地里，睫毛上沾着细雪，像极了那年的你。我知道这是孽缘，可当她仰起脸唤我'秦先生'时，我忽然听见自己灵魂碎裂的声音……“
柳青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打湿了泛黄的纸页。她终于明白秦朗为何总爱唤她“若薇“，明白他为何在她眼尾画金箔，明白他临终前那个未说完的“忍“字——忍的不是命运，是这段跨越生死、沾满鲜血的孽缘。
窗外忽然传来汽笛声，惊得她指尖一颤。日记本“啪“地合上，最后一页露出半截照片。柳青颤抖着抽出，只见照片上的女子穿着民国学生装，眉眼与她如出一辙，而她身旁站着的少年，赫然是年轻时的秦朗。
照片背面有行小字，墨迹新鲜得像是刚写上去的：“若薇，我终究还是等到了你。“
柳青突然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宅子里回荡，惊飞了梁间筑巢的燕子。她终于参透那个“忍“字——忍的是十年生死两茫茫的等待，忍的是跨越时空的痴缠，忍的是明知是错还要一错再错的执念。
“秦朗，你赢了。“她对着虚空举起玉佩，并蒂莲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我这就来赴你的红尘劫。“